眼前人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来。 “你为何觉得孤会输?” “......” 冲这一句话,季枝遥仿佛已经看到数日后裴起惨烈的死状。她瞬间觉得自己方才的问题和质疑如同笑话一般,裴煦这样做事周密的人,岂会打无准备的仗? “所以,陛下这几日是故意让你兄长以为你病重,引蛇出洞?” 裴煦松开制住她下巴的手,转回身准备歇息。见状,季枝遥只好默默闭嘴,躺在床上酝酿睡意。 之前在玉梨堂时,分明住处很宽敞舒适,床榻也柔软,可她夜里总是会醒来,有时还会梦魇。为了防止今夜打扰到他,季枝遥将他送的那串安神珠子挂回脖子上。 眼前便是他平静的睡颜。裴煦只在休息时看上去没那么有攻击性,平日里几乎无人敢与他对视,季枝遥也只敢在这时候仔细打量他的面容。 他的鼻梁高挺,侧面看像一座难以攀登的山峰。在南山寺时,赵掀云曾说他自幼便无心婚配,对情感之事并不在意。若是顺着时间算,季枝遥甚至有可能是他第一个,可......照他的熟稔,如何都不像是第一次与女子相处。 想到这些她便有些苦恼,前阵子他还说要陈栢寻一个人,若那人本是他的意中人,季枝遥届时又当如何自处? 繁杂的关系因她中毒开始,却由他威胁延续。她有时也觉得无助,懊悔的觉得若是当时的人不是他,如今便不会这样左右为难了。 思及此,她无意识地轻叹了一口气。 尽管是这样微小的声音,也足够将即将入睡的人惊醒。裴煦一动不动,鼻息却乱了一刻。季枝遥定在原处等待他的反应,许久不见他有动静,才小心翼翼地卷着被子闭上眼。 后半夜,潭州下起绵绵细雨。空气中潮湿的尘土味慢慢弥散至屋中,尝试入睡的裴煦到底还是睁了眼。入目黑暗,只书桌上点着一盏残灯。 这并非裴煦的习惯,是有人无意说过,担心夜里有刺客歹人,留灯安心些他才破了例。 身侧的人从最开始安分的睡姿,逐渐变得松懈。睡时她装模作样都懒得,若不是他在旁边,她恐怕要四仰八叉地占去整张床。 正垂眼看着她,她恰巧翻身往他这边靠。 裴煦在一瞬闭上眼,却在做完这个动作后在心中暗嘲。他是皇帝,想看谁想做什么都应当光明正大、无惧无畏,所以刚才那一刻的心虚从何而来? 重新睁眼,季枝遥已经挪到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她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边,只动一下便能触碰到。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搭上去时,季枝遥像幼猫一般,忽然身子小幅度地颤了颤,手很自然地便搭上了他的。 他已记不清第一次认真触碰到她手时的感受,只闭目敛了下眉,一直到天亮,都未曾有毫厘睡意。 - 来到潭州的第十日,云烟城的瘟疫得以控制。可因为期间裴起的军队穿行,原本向好的势态再次恶化,疫毒随着几道重要江河一路往东南方播散。 随着周边白事治丧的人增多,潭州也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来自上京的士卒。他们并未立刻攻占谢府,而是只派了几人进城秘密探查,确认裴煦此刻到底是何状态。 “陈栢是裴煦身边最亲近的近侍,我一早就看到他带着一个女子上街,似乎是往药堂去的。” “药堂?”那人重复一遍,随后立刻揪着眼线的领口,有些兴奋地反问:“你的意思是里面那狗贼病了?” 眼线面露惊恐,仿佛很惧怕他的模样连连点头:“前几日谢府只进不出,应当就是为了封锁消息。可后来他身边的侍卫就经常外出走动,几乎每一次回来手中都会提几大包药。” “太好了!”士兵远远看了一眼谢府,很是遗憾地落井下石:“裴煦啊裴煦,就算你武功盖世才略过人又如何?遇上瘟疫毒邪,就算有再多的药也治不好你!” 他安心地再骂了他几句,临出城前,特意叮嘱身边的人:“暗中派几个弟兄,务必将潭州的所有药堂封锁。不准任何人买药,一个也别放过!” “可是大人......眼下潭州病人很多,若是封锁药堂让他们无药可医,是否会得不偿失啊——” “愚钝!”他毫不犹豫地瞪了那人一眼,“眼下没有任何事比杀死裴煦更重要。只要他能彻底从世上消失,让整个潭州陪葬又何妨!?” 下属一下没了声,不知当如何回驳。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是。” ... “蠢。” 书房内,传信的人刚说完前几句,裴煦便留下这句,让他不必再说。一旁的茶杯空了许久,他坐直身子,一手挽袖一手拿茶壶,往她盏中倒了些。 季枝遥:“陛下,这世上当真有如此无知之人吗?” 她只觉得离谱。能成事者,竟真有这样毫无头脑之人? “裴起再如何说也是南月皇子,陛下学识渊博,他岂会差到这般......” 裴煦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淡道:“皇子也非个个天赋异禀,偶尔出一两个草包也不稀奇。” 天下能这样评价自己兄长的人,裴煦应当是独一个。 “可我听说当年父亲入侵南月时,陛下也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苟且。若他真如你说的那样愚蠢,又是如何躲过万人追捕的?” 裴煦将折子往桌上一扔,发出“啪”一声轻响。 季枝遥以为他生气了,立刻放下茶杯准备跪下,被他一把拉住。以为这人又要说些什么刺耳的话,等了片刻却只听到他颇为贴切的解释。 “倘若有狗洞,狗能迅速逃离,而人却要另寻他法。孤活下来的方法与他不同,没有可比性。” 她听后也只有选择相信,害怕裴煦轻敌,却又确实不知道裴起是什么样的人物,他既有把握,听他的便是。 这天外出买药的陈栢确实无功而返,被收买了的眼线尽管有些于心不忍,但为了不露出马脚,依然按照那人的指令将医馆药堂全部封锁。原本打算顺水推舟,只待裴起的人攻进城中再发动反攻,不想瘟疫成了其中的最大变数。 药堂关闭的次日,街上聚集了许多百姓,全部围在官府门口哀嚎反抗。这里的地方官早已被裴起的人控制,纵然知道裴煦就在城中谢府,却依然忽视他的存在,将立场摆在明面上。 “眼下城中大乱,若是再没有药,恐怕百姓们会强闯。” 裴煦站于窗前,看着院里花已落尽的梨树,淡声问:“城外的人有何动作?“ “按兵不动。” 他轻扬了下眉,低笑了声:“如此有耐心,倒是有有点意思。” ”若现在再放任裴起的人在城中作乱,恐怕会牵涉到无辜百姓。“ 陈栢有些着急,他是最了解城中情况的人。日日在外游荡吸引视线,留意到许多平日里忽视的细节。潭州虽商业繁荣,却只是商贾旅居之地,并不会在此处久留。而原本居住在此地的百姓生活并不富饶,甚至有些拮据。 眼下城中毒邪四溢,富贵之人早已逃离。唯一能救命的药草没了供应,街巷中随处可见□□病弱的老者小儿,场面很是凄凉。 季枝遥在旁听,光是听着便觉得于心不忍。可抬头看向裴煦,他并未动容,眸光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异常平静,就好像这些无辜的生命都与他无关一般。 陈栢自然是不敢追问陛下的,若是再问一句,陛下很可能失了耐心,给他安一个僭越之罪。可心中焦急不安,便只能寄希望于能与他说最多话的季枝遥身上。 退出门前,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枝遥一眼。门关上,书房中便只剩他们二人。 裴煦已经回到桌前翻阅书信,凝着版图似在思索。在这种军机大事上,她仍旧不敢直接向他提出建议。帝王应当都不喜欢旁人随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所以她觉得方才陈栢退出去时给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过于看得起她。 他没说话,等季枝遥再抬眼看他时,裴煦已经又拿起一本闲书翻着,姿态悠闲得很。 “......” “陛下。”她很忐忑,小声请示。 裴煦将书放下,视线转移到她那边。 “眼下外面应当如何处理呢?当真要让百姓无药可医么......” 裴煦微偏了下头,语调平平:”你倒是对外面人的死活很关心。“ 季枝遥不傻,这人说话的调子与方才的态度有极细微的差别,而这点差别足矣置她于死地。她垂眼思索如何回答最安全,却忽略自己太久没说话。 让陛下的话掉在地上,这可不是谁都敢的。察觉到氛围有一丝不对劲,季枝遥连忙抬眼努力解释:“以陛下的势力,外面的那些人根本不是您的对手,想要护住一方百姓应当没有任何难度。” “而且......陛下应当也不希望让这么多人死去。” 裴煦的眼眸冷冷的定着:“你应当知道,孤很喜欢杀人。” 季枝遥听后心中一惊,总算开始相信他打算放任外面的百姓于不顾。若是再继续与他对抗下去,这段时日在江南好不容易与他相处和谐的关系再次要崩塌。思及此,尽管心中不忍百般不愿,她还是选择闭嘴保命。 过了会儿有几个大臣秘密暗访,季枝遥被请出书房。回到玉梨堂,梨花正着急地四处寻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才松了一大口气。 “殿下,你可让奴婢好找!”她紧张地捂了捂胸口,“近日城中不安全,原本府中的侍女每日可有一个时间外出采买物品,如今也通通被禁止了。陛下不允许任何人在府中随意走动,您也别离开玉梨堂才是。” 刚刚从最危险的地方回来的人故作惊恐配合,随后进了玉梨堂当真不再外出。 与其说是不敢走动,不如说她在躲裴煦。 这人时时刻刻希望有人在身边照顾,却不喜欢旁人插足他任何计划。他的行事风格与自己不同,在那边待着也只会自己闹心,没有必要。 她甚至不让梨花在自己身边说外界发生的事,有一回心烦意乱时,还很严肃地让她未得允许禁止说话。这下整个玉梨堂也清净了,每日不出门便能听到高墙外百姓的哀嚎和抗议。 裴起的人始终在潭州外不曾进城,似乎完全偏离了裴煦的计划。 就在她准备随时趁乱逃跑的想法从心底冒出来时,陈栢忽然来敲响了自己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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