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和滟对其他闲事不太上心,对赚钱的事情就不一样了,她手臂支在桌上,注视着他,认认真真听他继续讲:“只是这样的事情,风险也大,稍有不慎,就会血本无归,乃至搭上性命。我不日就要再次出海,姐姐若信得过我,这批药材不妨寄在我船上卖,到时候的盈利,我与姐姐二八分,姐姐看如何?” 与他相处这几年,梁和滟晓得他人品,知道他还算信得过,也知道,做生意总是有风险的。 只是…… 梁和滟摇摇头:“我一时还不能给你一个准话,这些药材若是我一个人的,这风险我自然敢冒。但这些药材是楚国皇帝赏赐的所谓新婚贺礼,非我一人独有,我得回去问一问我夫君的意思。你若能等,我去问他,若不能,那便按从前价格,请你把这些药材收了吧。” “姐姐如今成了亲,倒没以前杀伐决断了,真是被绊住步子了。” 李臻绯捏着手里那玉坠子,似笑非笑,又有些个阴阳怪气地讲。 梁和滟瞥他一眼:“你别激我,你既然说和我是旧交情,那该晓得我不吃这一套。” 她年轻的时候,性子爆,被人一激就恼,因此吃了许多亏,如今被世事磨砺多年,早没那么多棱角。 若这批药材是单独赏给她的,她自然随意处置,但里面少说有裴行阙的一份,若真亏得血本无归,那就不太合适了。 “好啦,姐姐若要问,就去问吧,你我的交情,我难道还等不起你吗?” 李臻绯脸上的笑收起,人正经了些,微微前倾身子,看着梁和滟,语气认真,又似乎话里有话。 梁和滟没察觉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只道:“那好,等你有空,便去定北侯府看一看货色,我也问问定北侯,看看他的意思。” “不用等等,我现在就有空。” 李臻绯往后一仰身子,轻轻一笑:“姐姐方便我现在去吗?这事情,要不要也跟你夫君商量商量?”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梁和滟听出他是在讽刺自己上面的话,但是懒得跟他生气争执,点头应允:“既如此,那我们现在去看看。” 李臻绯摇头:“才不呢——我回来没两天,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连衣服都是旧样式了,穿着怪不好看的。等我那件新衣裳做出来,我再去姐姐府里拜访。” 梁和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觉得他出去一趟,多了好多怪言怪语,皱眉点了点头,起身要走,李臻绯忽然抛出手里玉坠:“给姐姐的。” 有东西迎面甩过来,梁和滟下意识接住,原本以为要坠地,握住了才发现,另一端还被李臻绯抓在手里,见她拿稳了,他才松手,露出个松泛的笑来。 “这是什么?” 梁和滟皱眉不解,李臻绯轻轻一笑:“在番邦看见的,说是能保平安,就买来给姐姐了——不是给你的成亲礼,是送你的,不为旁的什么缘由。” 他今天一言一行都怪怪的,这玉坠也是,梁和滟不收,要放下,却被他推出去:“几文钱的小玩意儿,不值得这么推让,姐姐拿着吧——你若觉得没由头,那就…算是给你成亲的礼好了。” 梁和滟没奈何,被他硬塞着把那玉坠握住。 没磨平的棱角硌在掌心,有些钝钝的疼。 芳郊和绿芽都好奇,上了马车后,接过来拿着细看。的确是番邦的东西,是没见过的材料质地,泛着莹莹的光,只是雕琢得实在不是很细致,样子也奇怪。上面雕着的花纹,都是寻常没见过的,但看得出是好意头,绿芽拿起来,对着光打量了打量,幽绿幽绿的,还算通透。 “这个李小郎君,如今是越来越怪里怪气的了。” 梁和滟点点头,算是附和这话,但也没多想多管。 她心里,正事更重要,此刻正算着李臻绯说得海运这条路子——的确划算,而且二八分,比之寻常的三七乃至四六,他是让了许多利给自己的。 但其中风险也不小,尤其还是药材,若是路途里霉坏或是船只出事,那就是血本无归了。 回到府里,梁和滟捏着算盘,把这些一一分析给了裴行阙听。 后者静静听着,偶尔发问,适时点头:“我不太懂做生意的这些事情,但是听着盈利的面要比亏钱的面大一些,县主没有立即答应,不像县主的性格。” “虽然是如此,但到底有亏钱的风险,没有直接把药材卖了换钱来得妥当。到底是赏给侯爷和我的东西,不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不好擅专,所以问问。” 裴行阙点点头:“县主想做什么,做就是了,我不是冒不起险的人。” 他话说着,抬眼看了看梁和滟捏在指尖的那个玉坠子:“县主拿了什么,新买的饰品吗?” “瞧着倒是很别致。” “倒卖药物那小郎君送的,说是番邦淘弄来的,给我的成婚礼——他这一遭回来,说话做事,都有些怪,不晓得是怎么了,大约人长大,有主意了。” 梁和滟递到裴行阙手边,给他看。 裴行阙捏着那玉坠,摩挲一下上面的花纹,乌沉的眸光闪动,眼睫压下,没多评价,只笑了笑,问起另一件事情:“县主适才说,他过几日,要来府上看那些药材吗?” “是。” 梁和滟点头,语气随意:“他要来看看那药的成色,原本说今天来的,他讲新衣服没做好云云,说等过两天,休整好了再来。” 裴行阙脸上不动声色,捏着那玉坠的指节却微微发白,似笑非笑的:“是么?” “说来饰品,有个东西还给县主。” 他从枕侧拿出个绢帕包的东西来,递给梁和滟:“是那日摔松散了的珠钗,我翻着书,学着修了修,不太好看。” 梁和滟看见那珠钗,就又想起那日的事情,想起他手心的血痕,蹭在她身上、胸前的血迹,以及他把那血迹吻去时候唇的温度——他唇该是温热的,然而那一日她烧灼太过,肌肤滚烫,于是只觉微凉,被吻一下,就敏感得轻颤。 这珠钗那时候摔在地上,上面的珠松散,稍一动就滑动,像他正抚的那颗。 梁和滟眼垂下,思绪纷杂,一时间把那玉坠抛之脑后,满脑子全是被裴行阙修好的这支钗。 “多谢侯爷——侯爷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见这簪子才想起他掌心还受了伤,客套开口询问,裴行阙则摊开手,给她看,结的血痂已经脱落,只是或多或少留了一些浅淡的疤痕,在他本就错乱繁杂的掌纹上。 像他这本就潦草的命途上,横添数笔变数。 季春雨纷纷。 很快便是清明,有人踏青,有人上坟,有欢声笑语,也有哭声欲断魂。 梁和滟陪阿娘给父亲烧了纸——皇陵路远,没办法亲自去拜祭,因此只好在家里,遥对着父亲画像,静默烧一盆纸钱。 阿娘的神色比往年平静许多,人死如灯灭,留下的人再悲伤,这情绪也会被冲淡,哪怕从前爱得多难舍难分、乃至冒天下之大不韪——人总要活下去,不能总沉浸过去里,人来人往,都是寻常事。 火光映在方清槐脸上,她摇头叹气:“有时候想想,倘若当年,你爹爹没有去争那个位置,今日也许他还在,我们一家人,该是去踏青游乐的。” 她握梁和滟的手指,准确无误地摸到她指节上的茧子:“滟滟,你过的,也不该是今天这样的日子。 也不会被嫁给楚国质子,整日里担惊受怕、如履薄冰。 然而往事已矣,许多事情,多说也是无用。 梁和滟垂着眼,语气低沉,静静讲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当年,也不是父亲自己非要去争那个位子的。陛下不争气,先帝一手抬举父亲,要他与皇帝分庭抗礼,父亲就算没有争的心思,也被鼓动起来了,更何况,先帝那样的恩眷之下,父亲就是不争,也由不得他自己的。” 她记事早,许多事情当时看不明白,只晓得生母身份卑微、艰难度日的父亲的生活也忽然开始花团锦簇起来,连一贯俭省的阿娘,鬓边都多了许多支光华灿灿的簪钗。奉承她的人也多起来,每日捧甜丝丝的糕点给她——太甜了,吃到最后,嘴里发苦,她还没换完的乳牙也都蛀坏,腰在嘴里,痛得酸软。 于她而言,关于这段往事,最直观的回忆,似乎就是无休止的牙痛,与被糕点甜腻到吃不下的滋味。 和父亲夤夜晚归时候,满身的酒气。 等到后来,如今的皇帝稳坐中宫,先帝对父亲屡遭弹压,父亲靠在母亲身边,苦闷地询问:“为什么呢?我做得并不差,怎么父皇忽然就不喜欢我了呢?” 那时候的梁和滟还是读不懂太多的事情,但从母亲哀伤的视线和重新凋敝的境遇里,她逐渐明白了什么叫捧杀。 先帝的长子,如今的陛下,当年不够争气,是一把不够锋利的刀,太需要一块磨刀石去打磨他。于是先帝最不受待见的小儿子、她的父亲被选中,叫东宫很是过了一段郁卒日子。从此梁行谨看她,眼里总带着怨毒的气息,怨她父亲,也恨人及骨地怨她。 父亲最后输得一败涂地,她和母亲,也落到了这样的境遇。 可父亲似乎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梁和滟记得,小时候,父亲原本准备推辞差事,来陪她和母亲,然而他头发花白的师父叩开殿门,苦口婆心劝他去争一争,无数人因为先帝的安排和调动,成为他幕僚,最后又被新帝作为靶子,铲除立威。 生在皇室,本就亲缘淡薄,再摊上先帝那样的父亲,命数如何,哪里是由得了自己的呢? 梁和滟神情淡淡,语气冷漠。 方清槐未曾想她会讲这样的话,太突兀,突兀到她来不及反应与拦阻,等她讲完了,才下意识回顾四周,小心翼翼确认无人偷听。 然后,她才摇头握住她手:“慎言!滟滟,这样的话,你以后一定少讲…不,你绝不能再讲!这些话,若叫人听去,传到陛下或是谁那里,那……” 梁和滟垂了垂眼,把适才一直拱她手腕的喜圆抱在怀里,捋了把喜圆毛,答应着:“晓得了,阿娘别担心,我有分寸的。” 方清槐摇摇头,叹口气:“对了,听闻定北侯病了,怎么样了?哎,这孩子,怎么成天三灾六病的。” 裴行阙的确三灾六病的,只是不是天灾,是人祸。 “他是一点小毛病,快好了,阿娘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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