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比我还小?” 梁和滟先拿来跟自己比了比,又下意识拎来跟身边挨着的裴行阙比一比:“比侯爷小三四岁呢。” “年轻又有趣,怪道县主感兴趣。” 裴行阙笑起来,语气低低地讲,眼睛看着下面人,脸色不怎么冷,却也讲不上和煦:“比我年轻这样多,又有趣,真是不错。” 梁和滟想到另一件事情:“崔郎君是良籍还是贱籍?” 原本还从容答话的崔郎君一下子被戳到伤心处,抬手,微微仰面,眼角一滴泪光映着日头,一闪,顺着脸颊滑落一寸,要滚落的时候,他才抬手抹去,动作可怜至极,仿佛压抑着极致的伤怀情绪,叫人心疼。 梁和滟裴行阙都看得面无表情,等他抹完这滴泪,梁和滟还又把话题重复了一遍。 崔谌又要落泪,但那滴泪终于也只是打晃,在眼眶里来回地打转,并没再落下,他垂头,低低道:“自然是贱籍。” 隐约听得出哭腔。他略一顿,抬头看梁和滟:“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呢?” 裴行阙撑着头,忽然低低笑了一下,慢慢道:“也说不准,就有心甘情愿的。” 话讲得像是在调侃崔谌,但梁和滟总觉得这话里大有深意,不像是在说这件事情,而崔谌显然没想那么多,他抬头看过来,唇咬紧了,好可怜的模样:“侯爷这话什么意思?做男人的,志在四方,若非身不由己,又有谁愿意困守这里呢?” “我没讲你。” 裴行阙叩一叩膝盖:“我讲我自己。” 他才没心甘情愿,当时因为不做梁韶光面首的事情,把她气成那样,可想他拒绝的手段有多激进了,联系上前因后果,梁和滟更觉得他像是在调侃崔谌了。崔谌只怕也这么觉得,他脸气红了,眼里泪光闪动:“我好歹也是长公主赐下的,侯爷竟然,竟然……” 走得还是威武不屈、刚正易折的路子。 梁和滟看半天,想梁韶光连这一类的都有收集,不过她不太喜欢这类看着正派,其实一切为了玩乐做托辞的男人,因而托着腮看得兴味索然。 而且,她更关注另一个问题:“长公主把你送我了,我没弄错吧?” 崔谌矮一矮身子:“自然是。” “你是贱籍?” 梁和滟皱眉:“既然是贱籍,那你身契呢?怎么没人给我?” 她说着,看向裴行阙:“侯爷带他回来的,见了吗?” 裴行阙摇头。 “那这怎么能算是送给了我?倒不如说是长公主把你借给了我。” 梁和滟站起来,绕着崔谌打量两圈,摇摇头:“好瘦弱,你能做些什么?” 崔谌瞥一眼裴行阙,低低笑道:“奴才的好,县主以后就晓得了,我虽瘦,好在身体是康健的,也没有什么不足之症,阳虚之象,必不叫县主失望的。” 梁和滟回头,瞥一眼裴行阙,他坐在那里,撑着头,依旧是笑着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回去问问长公主,看她把你身契放哪里了,让她拿来给我,等你身契来了,我再安排你做事情。” 崔谌大约没想到她会讲这个:“没有身契,奴才也是向着县主的。” 梁和滟这会子惫懒劲儿已经上来了,她打个哈欠,话讲得更直接:“这倒不是你向着谁的事情,只是没身契,我信不过你——你还有亲人在长公主府吗?有担任什么要职没有?” 听到这,崔谌抬手,又抹一把眼角,他言语凄苦地开口:“奴才贱籍出身,自然…一家子都为奴为婢,全是侍奉人的命。只是资质顽劣,不能近长公主身侍奉,不过是院前洒扫、侍弄花草一类而已。” 梁和滟点点头,神色没一点动容:“那正好,既然这样,大约小姑姑也乐意割爱,你去要身契的时候,帮我问一问她,既然肯割爱把你送来,那能不能把你那一家子也都给我送来?我这里有些缺人,她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麻烦她了。” 话讲得有些厚脸皮,她语气却平淡至极,说得崔谌眼都发红了,看着她,无措道:“县主……” 梁和滟打个哈欠:“哦,你不要等马车了,马料贵,车夫平日里月钱也高,等闲是不怎么套车的。你走着去吧,也练练腿脚,更健壮些,太瘦弱,不中用。” “不晓得等练得健壮些的时候,县主要他中什么用?” 一直不语的裴行阙偏头,似笑非笑开口。
第47章 “健壮些, 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梁和滟似笑非笑的,把话讲得暧昧又叫人浮想联翩。裴行阙脸色没什么变化,撑着头, 注视着她,微微笑。 她打量了一番崔谌的腰背, 不算太宽广, 人也过于单薄,有些撑不起身上衣服,空荡荡的, 就显得他更瘦小局促, 很不好看。 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她想起从前见裴行阙赤着上半身, 弯腰在床边捡衣服的时候, 肩背平阔, 线条分明。 “你说你自己没有什么毛病, 是吧。” 她想了想, 慢条斯理讲:“我食肆的门面还没修缮好, 正缺劳力, 你去试一试,也好练一练。” 裴行阙在一边看着, 听到这个,弯唇笑起来,崔谌脸色却骤然一白, 他猛地一抬头, 辩驳:“县主怎么能叫我做这个?我做不来这个!” “这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和芳郊、绿芽她们两个都做得来, 你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就讲你力气不够,太瘦弱, 正好多练一练。” 梁和滟喝茶,语气讲得理所当然:“那些事情好上手,你刚开始也不太用动脑子,帮着搬一搬材料就行,好好的人,个子也不矮,头脑也不笨,这么简单的事情,哪里你做不来?” 崔谌眼神毅然,盯着她,含泪欲死的样子。 梁和滟看着,读懂他意思——他做不来。 也的确,长公主府里他除了一点微末的体力活,大多数时候只怕还是一些风雅事,梁韶光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品味总还说得过去,品香品茗赏花赏雨,尽是悠闲自在怡然轻快的事情,做搬砖和泥的活,实在反差有些大了。 而且…… 这位崔郎君,自矜是长公主府出来的,只怕也自视甚高。 “县主何苦这么折辱我?长公主把我如此送来,已叫我恨之欲死,县主却又,却又……” “你适才不是讲,若非出身贫贱,谁甘愿做那些?怎么,这会子又想做那些了?” 梁和滟不惯他这性子,她抿抿唇,讲出的话有点刻薄,又带笑:“你总不能真是心甘情愿的吧。” 适才讲过的话被重新拈回来,她和裴行阙风轻云淡的语气不一样,讲起话来尖锐又锋利,很不留情面。 裴行阙垂眼,轻轻拨弄一下桌上茶碗,他慢条斯理笑了笑,抬头,看着崔谌,话说得很诚挚:“我适才真的不是在讲你。” 崔谌脸色一时青白红变化无端,梁和滟早就不耐烦,抬手,催促他快点出去。 崔谌当然说不过他们两个,猛地吸一口气,快步出去,临走眼里亮闪闪,仿佛含着一汪泪。 梁和滟盯着他背影,脸上淡淡笑意淡去,她垂着眼,目光凝在一处发呆,没表情。她五官生得秾丽锋利,人也瘦削,棱角因此极清晰分明,但拐角处柔和清淡,勾过一笔,不叫显出男相,倒更衬出疏朗明艳的美人眉眼,只是也因此显不出太柔和的神情来,平日有表情、常微笑时候还嫌和睦,此刻面无表情,便觉出冷峭来。 裴行阙坐一边,没讲话,没多说,只慢条斯理饮茶。 这样的日子难得,下次再并肩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因此挨着她的时刻,他都小心翼翼珍惜着,喘息也克制压抑,怕惊破这静谧。 只是这样的静谧也难得。 梁和滟很快发完呆,她活动了下脖子,转头深深看一眼裴行阙,然后直起身,叫芳郊。 她闲,芳郊和绿芽也没什么活计干,于是大家都一起坐在院子里晒暖,这会子一叫很快就进来,顶着被太阳晒黑了一层的脸,很担忧地问:“怎么了,适才长公主府来的人是说什么了吗?” “啊?” 梁和滟愣了愣,意识到她把问题想严重了,摇摇头,咧出个笑,稍纵即收,然后很坦然伸手:“借我个银锞子。” 大过年的,高门大户都要打一大批银锞子用。她们这样的小门小户,没多少小孩子,主要是给梁和滟和芳郊、绿芽她们三个,没有什么定做的必要,因此要买金银锞子,就等那些高门大户提了他们的银锞子,才去买点剩下的,兜上一小包,就够分发的了。 这样的金银锞子,斤两上不太欠缺,但到底是被挑过的,难免有点瑕疵,花样也杂,混一起,轻重都不一样——不过也因此,价钱会便宜许多,因此梁和滟和芳郊、绿芽都能分到一兜子。 裴行阙原本也有一兜子的,方清槐准备了,但掂量许久,还是没递出去,分成三份,又重新添给她们三个了。 梁和滟捏着芳郊的荷包跟她打商量:“我到时候多还你一个银锞子。” 芳郊想了想,掰手指跟她算:“要如意花样的——我得自己挑。” 梁和滟答应下来,把人打发走,开始挑银锞子。 这一批银锞子做得确实不太好,她从兜里连着捏了两个鲤鱼花样的,都不成,不是缺了尾巴就是少了鳞的,最后只好全倒出来,让裴行阙自己挑。 “还侯爷的——都不太好,侯爷自己挑吧,实在不成,多拿几个。” “一枚银锞子,县主要跟我算这样清楚吗?” 裴行阙笑一笑,捏起一枚银锞子,拿起来打量打量。 梁和滟神情却认真:“是。” 她讲话很少有打弯的时候,更多时候都是直来直去,不太担心太直接会惹恼人——大部分时候是嫌麻烦,小部分时候是纯粹想气人,只对好少的一些人,难得有温热心肠,会耐着性子讲温煦的话——这一些人里不包括裴行阙。 裴行阙跟她一起生活了一年,晓得她这个习惯,此刻看着她样子,却有点分不清,她这种时候是觉得兜圈子跟他讲话麻烦,还是纯粹想气一气他。 梁和滟很平和地继续道:“我和侯爷之间,虽然讲不上多和睦,但也一直没吵过闹过的,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这一年夫妻,做得也算有些情分在,有什么事情,我就直说了。我与侯爷成亲期间都算得清楚明白,和离后自然也要理得干净。同样的,我和侯爷既然和离了,那实在该避些嫌,彼此之间,最好能少见就少见些,话也是,能少讲些就少讲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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