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阙抬头,看她,脸上的笑意终于撑不住,他轻轻讲:“我们如今,讲的话难道还算多吗?” 两个人彼此之间都沉默,裴行阙看着梁和滟,而她低头挑吟银锞子。 他们自从和离那一次后,彼此之间的确冷漠疏淡许多,后来时日淡,当时的一些怒气消弭一点后,也才算勉强回复原本水平,维持着表面和睦,只是见面次数还没从前十分之一多,更别提讲话交谈了。 今日因为这一个面首,才讲这么多——裴行阙没想过,他要托这样人的福气,才能和梁和滟多相处片刻。 但也不成。 梁和滟终于从那一堆银锞子里挑出形状最好的一枚,按在指尖,慢慢推过去,划过红木桌面,落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很淡地讲:“我阿娘年纪不小,许多话、许多人,我自己是无所谓的,但她听了、见了,心会烦,会苦恼,我是不太想这样子的。我想她无忧无愁地过,因此要尽力规避这些事情,少和这些事情、这些人沾边。我原本就是市井里开食肆卖饭沽酒的,因为被挑中和侯爷赐婚,才陷入这局面里,此刻我们既然已经和离,我不想再在这个局里待着了,更不想叫我阿娘或是其他人再被牵扯进来了——侯爷明白我意思吗?” 她话讲得比对崔谌还狠,半点情面也不留,裴行阙坐那里,撑着头,看着她。 话落时候,梁和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心虚。 她嘴上这么讲,但心里也清楚,就算没有裴行阙,只要她还是她父亲的女儿一天,那她就一直在这样的局面里,不然她也不会被选中赐婚给裴行阙。 而裴行阙沉默很久,也注视她良久。 梁和滟适才的话讲得很足够伤人,她以为裴行阙虽然可能不会恼怒发火,但大约还是会有一点不豫之色的,但都没有。 裴行阙平和至极地点了点头,简单直接地复述了她话:“县主的意思,是尽量要我与您少见面,以免我连累县主或您母亲。” 话是如此,但实在不太好听。 裴行阙似笑非笑地歪了下头,很认真地确认一遍:“县主适才想了这个事情吗,由那送来的面首想到的吗?” 的确是,梁和滟从那梁韶光忽然送来的面首里意识到这件事情。 梁韶光从来是墙头草,看她就晓得如今皇帝和太子又要起什么幺蛾子,送她面首不过是为了折辱裴行阙,但梁和滟不想被牵扯其中,也不想被当作手段途径。 她仰头,看裴行阙。 他微微低头,也看她。 “好。” 裴行阙微笑,他风轻云淡地点头,答应下来,手指捏过那银锞子,按紧,在拇指上拓印出深深的痕迹,而他神情稀松平淡,没起伏:“我以后不会再连累县主了。” 他话落,站起来,推门走去。 梁和滟盯着他,看他背影逐渐远去。 不晓得怎么,她有一点想叫住他。 但那情绪淡的趋于无,她无波无澜地抬一抬眼,就着一口茶饮下。
第48章 崔谌很快去而复返, 也不晓得在长公主府发生了什么,他眼圈红红的,似乎是才大哭过一场, 而且哭得极其委屈,梁和滟注意到他腰间挂着个玉佩, 有点眼熟, 似乎梁韶光身边几个男宠日常都挂戴着,都是差不多的样式,是她叫人做了一批, 统一拿来哄人的。 有这一遭, 崔谌讲话没那么端着了, 客客气气跟梁和滟陈述情况。他自己的身契倒是带来了, 梁和滟满怀期待的他家里人的身契倒都不在:“殿下讲, 说我家里人虽然职位不显, 但各司其职, 都还有用, 一时半会儿调走了, 找不到人补上,因而只遣了我来。” 梁和滟虽然期待, 但也晓得梁韶光真把人送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并没多失望,只是可惜没再宰梁韶光一笔——毕竟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常见。 她摆一摆手, 正要叫人退下, 崔谌却从袖子里另外掏出一份东西来,双手捧着, 递过来:“殿下托我捎来给县主的,说请县主一定到场。” 又请她做什么? 梁和滟眉头一跳, 有点没话讲,她撑着头,翻开那东西,是份请帖,这次的材质是洒金红纸,富贵至极,很符合梁韶光的喜好。 “马球?” 她看了看:“殿下这一年到头,宴饮不断,真是忙碌。” 也真是有钱。 周地居南,多是水乡,没什么草场,因而少马匹,这几年也就是靠着楚国朝贡来的一些,才勉强够用。但从来稀缺的东西,就是值钱且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马匹既然少,那么能凑出打马球之数的马匹来的人家,就显得极为富庶,且因为事涉兵士,朝廷对寻常人家能有的马匹数限制很严,这便就不仅仅是富庶了,还证明了权柄贵重。 因此,这一场马球宴,实在是很好的炫耀方式。 梁和滟搁下那册子,猜到梁韶光又没想干好事:“请定北侯了吗?” 崔谌抬头看她一眼,露出个笑:“殿下遍邀京中人,侯爷自然也在其中。” 哦,这就是要当众不干好事儿。 一鼓作气,再而衰,许多招数多用几次就没意思了,梁和滟猜想梁韶光这一次不太会再在情/色事上大张旗鼓地整出些事情来,因而也就点点头,答应下来。 不过,总这样也不行。 梁和滟想,她如今虽然和裴行阙和离了,但是定北侯妻子的身份还是个烙印,打在他身上,要撇清关系,大约还是要找个人,再成亲一遭。 不过既然要达成这个目的,那一定要是身份不高的,最好还要能拎得清但也不太聪明,胆小怕事,对她言听计从的这种。 还得要长得不错,至少不能比裴行阙差太多,她虽然是要找个人来遮掩,但也决计不能委屈了自己,还是要好好挑选才是。 梁和滟这么计划着,没两日,就到了梁韶光相邀的时候。 这次打马球的鞠场是新建的,就在城内,三面环墙,南面搭着亭台楼阁①,方便人看马球,到时候南面帘子放下,人靠北边楼台上,就算日头再毒,也晒不到分毫,更不会因为日光刺眼,看不清场上情况,其中心思,可谓精巧。 只是梁和滟的位置靠下,如今又还没出正月,草木未萌,那球场为防尘土飞扬,才新浇一遍油润土②,一股子淡淡的气息,尤其如今吹得还是北风,那说不出的气味儿更是扑面而来。 她抬手,遮了遮口鼻,心里无意识算了算这其间的耗价,悠悠哀切地叹了一声。 梁韶光真是好有钱,好羡慕。 比梁和滟来得更早的是奏乐的乐官们,他们已经摆好了器乐,在廊下和球门处遥遥候着了③,梁和滟入场,那些人也不过略站直了身子,向着她低一低头,梁和滟没怎么见怪,坐在自己位子上,撑着头,打量这一大片地方,愣愣出神。 她出神的这段时间,席间已经渐渐坐满了,梁和滟抬眼,就见对面坐席上,一张熟悉的脸。 不晓得是谁安排的坐席,但梁和滟很确定是有意为之,不然她怎么会和裴行阙就这么相对,位置还肖似当时被告知帝王准备为两个人赐婚时候的那场赏梅宴。 她看向裴行阙。 他依旧是从前的样子,只是仿佛更消瘦了,整个人神情寡淡,静静喝着茶水,很沉默,两个人对视的那一刻,龟兹乐猛地响起,鼓声震天,万籁俱寂又震耳欲聋。 梁和滟原本准备移开的视线有一瞬凝滞在那里,下一刻,裴行阙先移开视线,不再看她,叫梁和滟猛地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寡淡,转瞬就被那鼓乐声冲刷干净,仿佛从没有过。 她抬眼,看向楼梯的方向,梁韶光款款入席,面带笑意。 梁和滟撑着身边栏杆,在众人之中慢悠悠站起来,极随意地瞥了眼场内,不仅这楼台里热闹,下面也热闹起来,十数人锦衣幞头,牵着马站在下面,也正维持着向梁韶光请安的动作。 梁和滟盯着就中一个人看了看,觉得有些眼熟,但离得实在有些远,她眼神也不算太好,很快众人上马,原本整齐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她也看不很清了。 她没想太多,毕竟她虽然不怎么和这群人打交道,但来来往往的,要混个脸熟也不是很难。 她还没坐回原位,已经听见了上头梁韶光的问话:“滟滟今天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梁和滟挑眉,答非所问:“没有,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侍女的,吩咐她们在马车里候着呢。” 她实在很会装傻,梁韶光有一瞬间讲不出话来,好半晌,掖一掖袖子:“我送你的崔谌,还得用吗?” “我那食肆修缮起来正缺人手,他正好补上,十分得用,还没谢过小姑姑割爱。” 许多话,是不太好放明面上的,梁韶光虽然作风荒唐,但也还没有当众要跟梁和滟直白谈那些的地步,众目睽睽之下,她深吸一口气,吩咐人准备开始比赛:“叫他们开始吧,吩咐下去,得头筹者有赏,三筹为胜,胜的那一队另有奖,叫他们痛痛快快地踢。” 京城里虽有球场,但因为马少,多的是驴鞠、步打球,正儿八经的马球赛可不多见,众人虽然好听八卦,但对这场面也很热络,因此纷纷往下探身看去,看下头人热热闹闹打球。 马球比赛从来激烈,梁韶光淘换来的自然也是好马,下头人打得热火朝天,上面人看得也心潮澎湃。 梁和滟心思不在上面,也被吸引到了几分兴致,尤其其中一个穿红衣的,拎着鞠杖,一路策马,左躲右闪,被刻意使坏击落幞头的时候,他也丝毫不怵,半步不退,马逐球走,一提一击,不过转息之间,那球已经咚一声被砸入洞里。 上头看的叫好声不断,那青年人也恣意,纵马路过短门,探身取下球门上挂着的红绸,高举手里,迎风直吹,红绸飞舞,他高束的发也飞舞,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而梁和滟微微皱眉,终于认出这个适才她就觉得眼熟的青年。 李臻绯。 她第一反应不是思考他怎么在这里,而是这人怎么回来了也不知会她一声,她的钱可还押在他那里呢! 缓一缓,梁和滟才瞥向梁韶光,她扶栏看着,身边一群人簇拥,或惊或叹,反应都很叫她满意,脸上尽是得色。她和李臻绯之间,倒没太有认识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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