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温和, 平静, 无辜至极, 仿佛适才掐人脖子的不是他, 今日虽然不禁夜, 但金吾卫随时巡街, 闻讯即来, 他这事情若是闹大了, 就不怕被扣在牢狱里的吗? 被他卡着脖子那个人也想到了,仰着脖颈子, 很费力地往上抬起头,看着裴行阙。 “你,你个卑贱质子, 你怎么敢的?你怎么敢动我的!” 裴行阙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面带微笑,静静听他厉声叱骂, 半点没有适才陡然翻脸、气势凌人的样子。梁和滟在夜风里注视着他那双手,修长、瘦削, 骨节分明。她触及过那双手,也曾被那双手抚摸,她晓得那双形状漂亮的手上布满茧子,疤痕错落,摩挲过皮肤的时候,会留下淡淡的红痕。 此刻那手慢条斯理抬起,抵在他血色寡淡的唇上,手指微屈,掩住咳声。 冷风太急,大约又牵扯出他五脏六腑的旧伤。 裴行阙微微抬眼,寡淡笑着,注视着梁和滟,对那断续的叱骂声充耳不闻。 他明明显出那么病弱的样子,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 梁和滟微微皱眉,注视着裴行阙映着灯影的深深眼眸,觉得有点看不透他。 李臻绯和卫期追了出来,窈窈也直面这场景。 她倒并不害怕,也是,边城里长大的小姑娘,就算清软如一汪春水,总也是见过世面,晓得什么是处变不惊的。 她垂着眼,皱着眉头,并不害怕,只是有点迷茫地看着。 卫期皱眉,慢慢道:“好了,今日元宵佳节,不要闹出事情来。” 李臻绯叫了梁和滟一声:“姐姐。” 声音平和,温煦,似乎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梁和滟却觉得仿佛含着一些要点醒她的用意。 她回头看时,李臻绯并没看她,也罕见地没有露出混不吝的笑,他微微皱着眉,死死盯着那人。 地上趴着的那人依旧大声骂着,讲话难听至极,因为裴行阙依旧站那里,没人敢扶他,怕被裴行阙一起掀翻。多可笑,平日里被推到泥污里,沥沥一身脏水的人,此刻依旧是那幅病弱样子,半旧衣裳,风吹衣摆,他神情淡淡,一时半刻,却没人再敢折辱他。 少顷,有奴仆匆匆跑来,与还趴在地上在叱骂的那人耳语。 后者听了两三句,脸色陡然一变,讷讷息声。 裴行阙偏偏头,漫不经心发问:“没能叫来金吾卫吗?” 适才还气势汹汹骂他那人在明如白昼的灯光里脸色煞白,裴行阙似笑非笑地抬一抬眼:“还要我再等一等吗?” 梁和滟注视着他,陡然明白过来。 裴行阙明日启程归国,这是不晓得多少番拉锯争锋后决定的事,若今日因为什么事情把他拘禁起来,无论什么缘由,都近乎于一种挑衅和宣战。 先不说打不打得起,单就是为一个寻常的纨绔子弟,不值得、没必要。 所以他可以如此肆无忌惮。 想明白这里,梁和滟无意识地松了一口气,眉头却又紧随着皱起,这里虽然不算太繁华的地方,但全城的人几乎都出了门,这里的动静自然也有不少人在围观。 她不能在这里叫人觉得她和裴行阙太相熟。 而裴行阙也又一次看向她:“县主适才叫我,要说什么?” 他问得风轻云淡,语气平静温和,一如适才询问地上伏着那人。 梁和滟自己也有点讲不出来,追他出来,要说什么?她原本是要拦下他,讲他不要在归国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为了这么一点事情,这么一个人,这样寥寥几句话,实在不合适。 然而…… 她目光瞥过四周,把话里原本的意思略一扭,咬着牙开口,要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撇得干净:“元宵佳节,怕侯爷太小题大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追出来看一看——几句话而已,又不是真章,侯爷也别太计较。” 她话讲得平淡,周遭人轻轻迸出一声笑来,议论纷纷。 这话近乎是把适才那群人取笑裴行阙的话应下,这些天的风风雨雨,都没真章,此刻却叫人频添许多狼狈,裴行阙微微偏了偏头,话里却还带着笑:“县主那么急切,就是要讲这个吗?” 梁和滟只略一顿,转瞬很自然地抬头看过去:“是,侯爷以为,我还有什么要和您说的?” 晚来风急,灯油将讫,原本明彻的光也闪烁摇晃起来,在裴行阙脸上落下一片晃晃悠悠的光影,梁和滟看不太清楚他神情,也看不太下去,她顺手抄起一边绿芽手里的帷帽,扣在头上,转身出去了。 “县主——” “滟滟姐姐!” 卫家兄妹紧跟着追上来,李臻绯也快步追在梁和滟身后。 众人眼看着她落下这样一句话后就带着两个清俊后生而去,对裴行阙会有怎样的嬉笑戏弄,梁和滟不必细想就能想见。只是她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吃了苦,从此磨平棱角,逐渐只顾自己——倒也不算只顾她自己,她有阿娘要庇护。 不过也因此堂而皇之有一个理由,叫她能拿出来冠冕堂皇地粉饰自己作态。 为了撇清自己,把另一个人推到人前去,父亲和阿娘从小不是这样教她的。 梁和滟垂一垂眼,却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事情已经做下,再后悔有什么用,她昂一昂下巴,慢吞吞往前走。 卫窈窈已经追上了她,因为察觉到她心情不佳,没挽她手臂,站一边喊:“滟滟姐姐……” 事情是因她而起,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错咎,但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有点抱歉。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她眉头压得有点低,晓得她是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梁和滟亲疏分得很清,对那些不太喜欢的人自然是横眉冷目,而对那些亲近的人,她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总尽力控制着,不把火气乱撒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只有裴行阙模模糊糊踩在这分界线上,叫梁和滟有点拿捏不准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 纠结来纠结去,最后还是弄出这样的结果,叫他成了众人笑料。 平平淡淡相处一年,不曾想最后闹得这么难看。 梁和滟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尽力和缓语气:“你玩吧,窈窈,姐姐有点事情,要先回去了。” 说着,她摸一摸卫窈窈的头:“跟着你哥哥好好玩,人多眼杂,不要乱跑。” 卫期张一张嘴:“你……” “你们两个再逛一逛?” 梁和滟撩开帷帽,露出张困倦疲乏的脸,看向绿芽和芳郊,一副若无其事、只是逛得疲乏了的样子:“哎,我实在是累了,你们玩儿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说着找钱袋子,才想起来适才都给绿芽关扑玩儿去了。 只是绿芽和芳郊怎么放心她一个人回去,都摇头:“我们和娘子一起回去,反正年年都是这些光景,也没什么新鲜好看的。” “是了,是了,而且也不只这一日,明日、后日,照样有灯看,我们也不急于这一时的。” 站一旁的李臻绯听着她们讲话,咧嘴一笑,他神情明亮,没一丝阴霾,仿佛适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有我呢,何必担心,我陪姐姐回去就好了,你们早早回去,她也不太安心。” 卫期皱眉:“你一个人送县主回去么?我与你一起。” 李臻绯笑一声,瞥一眼卫窈窈:“卫少卿不要妹妹了?” 卫家和定北侯府离得甚远,若等送梁和滟回去再来继续看灯,这热闹不晓得要散多少,而且卫窈窈适才念念叨叨,讲梁拂玉已经给她限定了观灯的时辰的,这么一来一回地耽误下去,哪还有什么灯好看? 卫期一噎,两边都放不下。 他仿佛一直如此,大事小事上,都有牵绊着的地方,总要在梁和滟和家人之间做选择。 梁和滟是真的有点累了,也懒得看他在这里纠结,她抬头,看一眼绿芽和芳郊,又看看李臻绯,略一思量,最后摇摇头:“好了,叫他送我回去,你们俩放心大胆玩吧——这样放心了吧?哎,担心什么,我能有什么事情?把那一年景冠子给我,我要那个有杏花的。” 她说完,又看向卫期,讲话前人先略退一步,客套、疏离:“卫少卿,我先告退了。” 卫期脱口而出:“滟滟……” 声气轻微,仿佛生怕别人听见一样。 梁和滟听见了,却不太想理。 站在一边的李臻绯则笑得眼都要看不见了,他紧跟着梁和滟走,替她理着帷帽垂下来的纱幔,等终于走出众人视线了,才微笑着开口:“姐姐心里不太舒坦?” “我为什么不舒坦?” 梁和滟偏头,看向他。 帷帽戴着太闷,她抬手扯下来,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拿帽檐敲着掌心。 李臻绯笑得露出洁白整齐的牙,眼眸黑亮,整个人映在大团大团的光影里:“因为姐姐心肠太好,所以对人稍稍恶劣点,就难免觉得愧疚。” 是这个原因么? 梁和滟站定了,唇抿紧,定定注视他,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你以为你看得很明白?” 李臻绯微微垂首,反问:“不然呢,那因为什么?总不能因为姐姐喜欢上定北侯了吧?”
第56章 梁和滟不喜欢被人这样质问。 她不答话, 只微微抬了抬下颌,漫不经心地反问:“你会对喜欢的人做适才的事情?” 李臻绯似乎是思索了下,尔后似笑非笑地开口:“我自然不舍得对姐姐那样子, 只是若情势所迫,我也理解。” 略一顿, 他微笑:“姐姐说‘适才的事情’, 可知是觉得那样的话不该说,却还是讲了,不是欲盖弥彰, 遮掩什么吗?” 他讲话的态度混不吝的, 事情的因果也联系得乱七八糟, 偏偏话讲得笃定, 目光也清明, 映着点冷清的灯光, 注视着梁和滟, 仿佛胸有成竹。 梁和滟微微皱着眉, 回视他, 语气有点不耐烦,话也没有说得太好听:“李臻绯, 你别自作聪明。” 话落,她转身往回走。 她晓得李臻绯讲话是胡乱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然而他四两拨千斤的一句话, 却把她引到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情境里去——她对裴行阙, 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心情? 梁和滟在这样的事情上没有经验也没有兴趣,她也不是太钻牛角尖的人, 遇到瓶颈就回头,绝不在这样不相干的事情上多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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