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着没事的,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心里却不免牵挂着窈窈,想她现在怎么样,和梁拂玉能否保全自己,又想这事情怎么会这么突然,是否是有了什么风声。 种种传闻都在两日后得到印证,数百里外的消息翻山越岭地送过来,几乎惊掉了京中每个人的下巴——楚地太子亲率数十万大军来犯,一路势如破竹,卫将军苦战不休,却也不得不后撤数十里。 当初被贬为奴隶、十一年苦苦劳作的奴隶们在这一刻成了最好的内应,多年挤压的苦楚让他们拿起刀来,挥向那些欺压他们的人。 卫期自从那日进宫后就没再回来,而卫窈窈与梁拂玉也没音讯全无,这几件事情交加在一起,几乎把梁行谨和帝王气疯,连梁和滟府里也最终没落下,一起搜检一通。 虽然最后没有搜出来,但碍于梁和滟曾和裴行阙成亲,她到底还是被拘起来,不许出门。 梁和滟对这倒是淡淡的,方清槐为此惴惴担忧,以至于大病一场,梁和滟不能出门,正好窝在家里,搂着喜圆一起照顾她。 只是心病难医,方清槐的身体日渐疲弱,梁和滟也憔悴许多,叫芳郊和绿遍四处寻医问药,她自己则衣不解带地侍奉床前。 直到这天,她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第70章 方清槐一病数日, 倒还是好好地将养在床上。梁和滟却是实打实地跟着熬,白日里不歇午夜里不睡,是以再出来见人的时候, 脸色很不好看,头发乱蓬蓬的, 眼底显出鸦青色, 原本还算丰盈的脸颊也几乎要凹陷下去,疲惫至极地抬了抬眼,半眯着眼看人。 夏日里日光盛, 映在来人发顶, 晃着光, 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梁和滟盯着看片刻, 反应过来, 嗓音沙哑低沉地开口:“清源大师, 许久不见您, 您怎么来了, 是有什么要事吗?” 两个人上次有交集,还算周三拿那蘑菇的事情往她身上泼脏水的时候, 那之后,梁和滟给这一位清源大师送了很大一盘蘑菇,又捐了许多的香火钱在大相国寺。只是大相国寺一向香火昌盛, 她倾囊相授的钱银扔进去, 也不过打个水漂,并没掀起什么浪花, 与这位大师的交集也就止于此。 ——他曾出言为她讲话,两个人之后再有什么深交, 不合适,会招人议论。 因而此刻不年不节没什么由头的,这一位大师忽然登门拜访,实在叫梁和滟有些诧异。 只是如今什么事情对她而言都不太重要了,她满脑子只她阿娘的病势,看着眼前的清源大师,她猛地想起什么,忙不迭走近两步,垂着头,姿态放得很低地拱手:“大师素擅医术,我阿娘如今病情略重,不晓得您能否拨冗来为她诊治一番?” 梁和滟的性子,实打实的不好,一把骨头硬得像铁铸,等闲敲不弯,此刻头颅却压得低了又低,因为没听见言语,甚至有撩开衣摆跪下去的意思。 “小娘子不要跪。” 清源大师叹一口气,后撤一步,语态温和道:“我就是为这事情来的,你放心就好了,闲话少叙,叫我去看一看你阿娘。” 梁和滟忙不迭点头,也不去追问缘由,只伸手把人往里面引,若非还有一点理智礼节,她现在就要拉着这人往里奔了。 她一边走,一边跟清源讲着方清槐的病症,尽可能简明扼要地讲她如何起病以及病程的进展,清源听得也很认真,不时点头或是问上几句。 等梁和滟讲完,垂眼思索着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说起另一件事情。 “小娘子——” 清源大师一边走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如今外面的事情,小娘子听说了吗?” “什么?” “楚太子的兵马,已经逼近灵江口了。” 这话听得梁和滟眉头一扬,她如今两耳不闻窗外事,乍然一听,才惊觉秋风欲起,吹得人一身凉意。灵江与京中不过隔一道州县,虽然有水拒之,可以拖延片刻时间,但这才多久,如此势如破竹,窄窄的一痕灵江,能拦他几时? “卫将军呢?” 清源大师摇了摇头:“卫将军被流矢击中,负伤重病不起,不能在前线督阵。军中骤然换帅,人心浮动,朝中议得热火朝天,近日有人议及,要陛下先去蜀中避一避。” 不消细想,陛下自然不会同意,他是多火爆多疑的脾气,容不得别人讲他哪里不好,如今要被人赶去蜀地,岂不是往他脸上抽上一巴掌。 然而这样拖延,也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则连下数道旨意给卫将军,若他不能出城拒敌,那他自己和他儿子的命也就都不必要了。” 话讲至此,可知情形严重。 梁和滟一时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有许多事情想细问,但眼看着阿娘的卧房已近,她还是都按下,请清源进去。 方清槐如今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两个人的步子轻,都没有惊动她,梁和滟看着她睡梦里微皱眉头的样子,偏过头去掩了掩唇。 清源大师也沉闷着,不讲话。 望闻问切,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过一遍方清槐,良久,梁和滟听见他低低道:“这些年,消瘦落拓了这么多啊。” 她抬眼,却见大师眉目低垂,神色慈悲的样子,仿佛适才只是她臆想出的一声叹息。 而他握着阿娘的手腕,指节微屈,搭在上面,眼半合,呼吸沉静。 隔了良久。 清源抬一抬手,示意梁和滟和他一起出去。 他面色凝重,眉头微蹙,看得梁和滟心里有点发慌,她趔趄地跟着他出去,手扶着门框:“大师……” “你不要担心。” 清源看她一眼,安抚道:“你阿娘的病,是郁结于心,最难治也最好治,我忧心的,是怕她受不了舟车劳顿——小娘子,你的姑姑前日里借故出京,如今避居她城外别业里,只怕已经准备着要往蜀地去了。京中其余的权贵世家,也纷纷筹措着这事情。太子虽然嘴上不讲,但暗地里也安排着,这京中的人都想着要逃,你难道要死守在这里吗?届时你带着你阿娘,这是逃命而非闲游,她受得了一路舟车劳顿吗?还是你要把你阿娘留在这里?” “我怎么可能把阿娘个单独留下?” 大相国寺隶属皇家,清源是就中高僧,晓得些内幕消息不足为奇,然而这样坦率地和盘托出,就算梁和滟如今为方清槐的病急昏了头,也敏锐地觉出不对来。 “大师……”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态度里显出点不自觉的疏离来。 清源注视着她,摇摇头:“小娘子放心,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 他语气略缓,慢慢开口:“你阿娘当年…在你父亲之前,是嫁过人的,你晓得罢。” 这自然知晓,若非方清槐曾嫁过人、有过孕,那么她也没办法做成梁行谨的乳母,也不会牵扯出到如今的这许多事情来了。 也就没有她了。 梁和滟隐约有一点猜测,抬着头,看向清源。 得道高僧慈悲的眼眉间露出点尘世的颜色,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人就是我。只是当初把你阿娘抄家灭族的那道旨意下来之前,我已有所风闻,为…计,我抢着与你阿娘和离了。” 梁和滟原本就没睡很足,头脑昏昏沉沉的,此刻直接被炸得讲不出话来,她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发出个短促的,充满疑问的“啊”的音节。她头脑里的许多关窍一下子贯通,第一次见清源时候他伸出援手,与他临走时候那样的情态,和适才那一声喟叹…… 她其实没有太多指摘清源的余地,毕竟当初若不划清界限,那就是举族受牵连拖累,尤其她年前才急切地和裴行阙和离过,以同样的缘由。 然而那到底是她的阿娘,是她会无限度偏袒的人。她皱起眉头,一时间不晓得说些什么。 “我虽然护住了家中人,却也眼睁睁看着你阿娘以罪奴的身份被送入掖庭,她在宫里浮沉的事情,我也都有耳闻。不过,善恶有报,我到底想错了。你阿娘家里倾覆的第二年,就轮到了我的本家,我侥幸逃过一劫,改名换姓,混迹到如今,也亏得我才学不显,仕途上没什么进展,不曾进京,认得我的人少,叫我得以进入相国寺。” 清源的神色有些惨淡自嘲的意味儿:“我的身份,不要讲你,你阿娘、相国寺里那么些人,都是不清楚的。我如今对你和盘托出,是想告诉你,我亏欠你阿娘,我想有所补偿,因而我讲的话,你是可以相信的——你若信得过,可以找我来帮忙,我这些年,在大相国寺。” 梁和滟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她深吸着气,压着心头的火气,断断续续地开口:“那些事情稍候再提,还是请您先给我阿娘把药方开出来罢。” 清源点头应是,又慢慢补充:“我既讲了这么多,不妨再多说一点。如今楚地取周,只在旦夕之间,小娘子要走,宜早不宜晚。如今青年人间的事情,我是不太清楚的,但小娘子当初和楚太子之间,似乎闹了些不愉快……” 梁和滟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大师,我还在禁足,能不能出府门都不好说,更莫提出城门了,且先不要想这事情了。” 清源终于安静下来,梁和滟揉着太阳穴,整理着脑内这一团乱麻。 要走的,一定是要走的。就算她走不了,也要找个借口,叫没被禁足的阿娘、芳郊和绿芽她们走,她一个人留在这里还好,不能拖累着她们一起留在这里。 但清源说得有道理,阿娘的身体要怎么办呢? 且这途中,难免遇见流寇兵匪之类,若她们单独出行,又要她怎么放心呢? 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而这无数思索的间隙里,她不可避免地想到裴行阙。时隔才不到半年而已,他的境遇已经截然不同。从前欺辱他的那些人,如今狼狈至极。那么她呢?她到时候又会落到一个怎样的下场? 梁和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师——” 清源已经开好药方,几页薄纸递来,很温和地看向梁和滟:“小娘子?” “大师自己准备要怎么离开这里?” 他却出乎意料地温和一笑:“小娘子,我不走的,我要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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