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一刻恍然明白过来,一口热烫的血呛出来,他回头瞪向裴行阙:“好啊,好啊,原来我是被兄长和你的好舅舅算计了?!” 火光映在脸上,裴行阙的衣袂被风吹得上下翻飞,他执着剑,立在那里,受伤的手因为适才用力,伤口隐隐又有了崩开的趋势,他原本就很疲惫,此刻又添伤痛,眉头蹙得更紧,只低低吩咐:“去,把太医开的药取来。” “我算计你吗?” 他讲完,半蹲下身子,抬手,握住那羽箭,很随意地一用力,往更深处刺了一寸,惹得裴行昳痛呼出声,而裴行阙气定神闲地叹一口气:“那老虎的事情,我因祸得福,就不质问你了。只是,当初在周地的时候,派人刺杀我的,是你对不对。” “还有我回程路上那一回,也是你?” 裴行昳脸上有点慌乱,而裴行阙只自顾自捏着那支刺在他皮肉里的羽箭,慢条斯理地转着,那箭身上有木刺,刮蹭这他皮肉,叫更多的鲜血缓缓流出,裴行昳脸上无半点血色,不知是疼得还是吓的,裴行阙盯着他看了片刻:“好没意思。” 他松开手,手里的剑收起,跟魏沉打了个照面:“舅舅来得好快。” 魏沉到底是多年老臣,脸上尽是担忧神色,是很尽职的忠臣形象:“我已派人去请中书令等几位朝臣了,陛下如何了?娘娘还好吗,殿下有伤没有?” 裴行阙摇摇头:“请舅舅先把四弟拘押起来吧,剩下的事情,稍候进来再议。” 一夜忙乱,皇城里沉睡的人暂且还不知晓发生了什么,而魏涟月守了一夜,在太医灰败着脸色走出来的时候,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崩溃:“陛下…陛下如何了?” 太医没讲话,先跪下:“臣等验查过陛下饮食,并无毒药一类。陛下是…是房/事后,血气上涌,又急饮冷食,两相冲突,惹了心疾,扰乱神智,如今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只怕在言语行走上,要……” 他欲言欲止,但在场众人一时间都明白过来,魏涟月眼往上一翻,软软地瘫在椅子上,太医、侍女一拥而上,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眼,配合地露出悲戚的神色。 裴行琢嚎哭出声:“父皇!” 这宫城里最尊贵的几个人,心思各异,神态也各异,这些人此刻都不好开口讲话,几位肱股之臣们面面相觑,低声谈论着,又扯过几个太医,细细问了两句。 魏沉自述是他是裴行阙舅舅,不好参与,只立在一边,静静听着。 然而他披甲带剑,身上还染着血,谁又能真的忽视他? 少顷,众人纷纷撩开袍袖,快步走到裴行阙面前,恭谨下拜:“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陛下有恙,殿下为嫡长,请您暂掌大局,莫叫国事冗杂堆积。” 裴行琢脸色灰败,连退几步:“你,你们,我父皇还没……” 裴行阙一手撑在魏涟月身边,看太医不断施针,伸手递过一杯冷茶,好叫宫人可以掰开她唇喂进去。 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下头跪着的人,脸上的神色恭顺而悲伤,不见一分自得自矜之意:“诸位大人赏识厚意,但父皇仍在,我不敢擅揽大权,请诸位先探看过父皇,向他请示。” 他此刻若点头,就是臣子们捧上去的太子、帝王,虽然这位子到底是他的,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受制于人,因而皇帝点头这一道,一定要有。 哪怕帝王此刻已经口不能言,也要按着他把头点下。 裴行阙垂着眼,脸上依旧是纯孝的神态。 没人会想到是他日日为原本就体虚的皇帝日日进大补又多油盐的膳食,里面稍微加一些无毒的药材,调配在一起,补得他精神大好,却心血衰竭,血脂堆陈,直到某个酷暑天,他劳累完后,被貌美的妃子顺理成章地喂下冷冰的果饮。 他四两拨千斤地要裴行昳送来美貌的妃妾,又在传话的时候刻意叫人提及皇后如何震怒,如何拷问责打孙婕妤,陛下的病情如何危重,如何急召诸人前往。 至于魏沉,他这些时日虽然晚归,但再晚也没超出过子时,因而早已与长随约定好,若他丑时还未归,就急去禀告魏家人。 一环环扣下来,他耗费几乎一整个夏天,就为了等这一天。 他想着,遥望向周地的方向。 楚国的冬天冷得很,来日他府里,要多堆些炭火,不然等到冬日里,滟滟会不习惯。
第68章 梁和滟去卫家, 往往都在申时左右走,不然时间晚了,天会黑。 这一日难得, 她有点头疼,跟卫窈窈讲过, 提前要走, 窈窈原本被几个小姑娘在牵着袖子谈话,听见她说,忙不迭来送她, 一直送到院门外, 被梁和滟推回去招待客人。她走了两三步, 又回头看过来, 很深的一眼, 随即弯起眼, 朝梁和滟招一招手:“滟滟姐姐, 一路小心。” “以后有机会再来呀。” 梁和滟那时候头疼得难受, 虽然觉得这话不对劲, 却有点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什么叫有机会再来呢?她明明是日日都来叨扰, 天天在这里坐着闲饮茶。 她摆一摆手,跟她约定再见,人按着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想着今天大约见不到卫期——往常都是申时走才见他, 那时候他大约刚好下职。却没想到,一抬头, 花丛里瞥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廊下, 微微垂着头,端详一枝开得秾艳的花。 梁和滟盯着那背影,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这里等了不晓得多久,但她实在头痛,匆匆要掠过,被卫期喊住。这么多天来,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跟梁和滟打招呼。 “滟滟。” 极熟稔的称呼,以生疏的语调叫出来,叫人觉得有点陌生,卫期站起身,很规整的模样,衣衫革履都不出错,定定看着他,目光专注认真:“要走了?” 梁和滟逐渐开始觉得这对兄妹今天实在不寻常,她头疼之外又添心慌,皱起眉头慢慢问:“是——卫少卿每天都是在这里等着?” 卫期微笑,不讲话,也不否认。 半晌,他抬头看了看她:“路上注意安全。” 略一顿,他继续道:“有件事情,你大约还没听闻,楚国皇帝患了薄厥①之症,不能理政,定北侯如今是太子了。” 梁和滟脑海里嗡的一声,仿佛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按理说和离后一方过得比她要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和裴行阙之间虽然算不得好聚好散,她也还是期待,他能过得好一些。 “挺好的。” 梁和滟笑笑,跟卫期告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骤然回头:“如今裴行阙摄政?那楚国有没有…犯边的意思?那窈窈呢,她……” 卫期沉默着,只是站起身,跟着她一起缓缓往外走:“阿娘被传召进宫,和太后、皇后说话去了,因此没办法亲自来见你,于是托我来送你。对了,她准备再去趟山外寺里,带着窈窈去为父亲祈福,明日后,就先不要来卫家了,滟滟。” 略一顿,他的语气低下去,轻声嘱咐:“这种时候,离我们家远一些,离这样的风口浪尖远一些,对你好。” “像卫少卿当初一样吗?” 梁和滟脱口而出。 卫期偏头看她,半晌,露出个苦笑来:“滟滟,你现在在我当初的位置上了。” “是,卫少卿比当年的我要体贴得多,那时候我不会主动告诉你,让你离我远一些,省得被我沾惹,惹祸上身。” 梁和滟也笑出来,她笑得比他畅快得多,眼眉很艳丽地上扬,整个人挑着眉头,锋芒毕露地看着他。隔着四年,从无话不说到如陌生人般的冷淡疏离,许多年少时候还会忍不住要讲要问的话终于在此刻一股脑说出来,却不觉得畅快,一口砂砾在嗓子眼里卡了太久,此刻终于吐出来,却因为陈年锈迹,划伤喉咙,连带着血丝一起吐出来,再讲的话声音都沙哑。 “我没有这个意思,滟滟,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要问你,窈窈要怎么办?你们真的准备就这么让她嫁梁行谨?” 卫期看着她,露出个苦笑。 “滟滟,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会让她跳去火坑,我跟你保证。” 梁和滟看她一眼,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在跳,昏昏沉沉走到马车上,吩咐人回去。绿芽很奇怪地看一眼她:“娘子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哦,李郎君讲他最近又要出海了,问娘子要不要再投点货在他们船上?” “定北侯做上太子了。” “哈?” 绿芽不晓得她怎么接了这话,愣了半晌,啊一声:“侯爷吗?” 她挠了挠头,脱口而出:“娘子当初跟定北侯和离,不是闹得不太愉快吗,侯爷如今飞黄腾达了,不会……” 梁和滟抬头看她一眼。她虽然很希望裴行阙能过得好一点,但是如今过得太好了,她也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芳郊在一旁咳一声:“侯爷看着不像是,那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人,当初的事情,不过也就几句流言蜚语而已。再说了,就算是飞黄腾达,也是在异国他乡飞黄腾达,与咱们有什么干系,犯不着咱们这里来。” 这话讲得很有理,梁和滟恹恹地垂下眼,不晓得自己是还有哪里不太舒坦。反复总是惴惴不安,憋屈胸闷,但讲不出来。 “哎,话说侯爷回去都那么久了,也没听说他再娶妻,不会是……” 不会是因为与梁和滟和离前后的那些事情,从此心有余悸、留下阴影了吧。绿芽欲言又止,又一切就在不言中,梁和滟只觉得头更痛了,仰头很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绿芽立刻闭了嘴。 芳郊在一边赔笑:“不至于,也不至于。比起侯爷其他际遇,不过一点小事而已。” 梁和滟胡乱地点了点头,她此刻更担心卫窈窈,她若落在梁行谨的手里,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么?尤其是在经过这一轮推拉婉拒后,凭着梁行谨的心性,难道不会更加针对磋磨她么? 梁和滟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 而千里之外,楚国皇宫里,裴行阙坐在皇帝床边,喂他饮下一碗汤药,床上躺着的男人脸色灰白,口眼歪斜,汤水喝一口能撒一大半,顺着脸颊濡湿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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