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阙微笑,跟他聊了两句进来的朝政,慢慢开口:“父皇病重那晚,四弟带兵围了宫城,几乎都杀进寝殿里了。至于二弟,他抖如筛糠,吓得讲不出话来,晨起贤妃过来的时候,只会抱着贤妃呜咽痛哭,什么都讲不出来。” 皇帝微微瞪大了眼,啊啊两声,说不出很多话来,他四肢现在都还没力气,清醒的时候也并不多,以至于裴行阙从册封太子到现在,才刚刚有机会与他聊几句天。 他瞪着眼睛,看着裴行阙,听他静静讲:“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被父皇娇纵坏的样子,就在想,父皇究竟疼爱他们什么呢?他们比我强到了哪里去呢?我能在父皇被围困的时候替你守住这寝殿,去取来汤药,能接手父皇你留下的这一堆烂摊子,也能让父皇你安安静静躺在这病榻上,听我讲话。” 他的语气很冷清,静静的,看着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猛然瞪大的双眼和激烈的动作:“可能唯一比我强的地方,就是他们更像父皇你吧。” 裴行阙看着他,看他痛苦的样子。 在那一刻,他久违地感觉到解脱。 压在他脊梁上的那块,沉甸甸,十一年无休止的石头终于卸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我十一岁那年,去周地,那时候我想你和母后开心。其实你倘若问一句我怎么样了,好不好,说一声场面话,我都会放你一马的,父亲。” 他笑笑,体贴备至地为他掖好被子,转身离开。 同年七月,楚太子裴行阙伐周。
第69章 周楚两地间的争端, 由来已久。 最早原本都是一朝,讲差不多的话,穿差不多的衣裳, 一样的习俗文字,一样的节庆朝贺。只是后来前朝皇室衰微, 无力再维持天下, 于是南北各有人揭竿而起,隔河各自立朝,征战许久, 彼此相持百年, 都不能把对方彻底覆灭, 不过是此消彼长, 来回拉扯, 各自都看对方不顺眼。 只是这苦了两国边界的人。 原本都是在土地丰沃, 水运便宜之地, 四季温暖合宜, 粮草丰满, 无论经济贸易,还是男耕女种, 怎么都能温饱无缺的。却因为眼下这种种争端,十年有九年里没法好好收成。 这样的僵持一直维持到十一年前,卫将军连破十数城, 把周地最北边往前推了百里。若非是孤军深入, 粮草供应不及,趁着攻势一举拿下楚都, 一统天下也未必不行。 当日楚国国君亲自写信求和,又送长子入周为质, 这些年的朝贡也半点不缺。而那些被攻略下的城池里的楚国臣民,在帝王的授意下,死的死,伤的伤,余下活着的,则收缴家财,没为奴隶,他们的田地住宅,分别封赏给了这一战中的有功之臣。 这于楚地是奇耻大辱,而之于周地,那就是扬眉吐气之极了。 只是在那之后,周地再没出过能撑得起大局的将军,反倒是楚地,新起之秀不断,从前因为连年旱灾而陷入的困境也迎刃而解,显出点蓬勃的样子。 到如今,当初的卫将军廉颇老矣,还要被帝王猜忌会否有二心,想着要靠他女儿来拿捏他。 两相对比,周地的境遇实在有些不中看。 两国相持,此消彼长,当初周地趁虚而入,如今的楚国自然也虎视眈眈,要一雪前耻。一应布防、粮草,其实早就在暗暗筹备的,当初使臣去迎裴行阙,虽然是讲了要设互市求和,但暗地里也调了布防,列军数万。也因此,卫窈窈和梁拂玉才会被急召入京做质子——来确保卫将军一定会为后方猜忌他的帝王拼命。 只是虽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但真正要出征的时候,朝堂里的反对声还是不小的。 六部都在叫苦,礼部讲说这事情有违天和,工部则是因为如今在加紧修葺帝王陵寝,担忧国库凋敝,吏部、户部一个是担心官不够,一个是担心民不足,兵部首当其冲,自然有更多理由可以推却,刑部倒还好,只是这事情上刑部讲不上太多话,因此他支持和反对的效力都不足,也不过是朝堂浪潮里翻涌的一波。 这事情其实原本没有那么难办,若真铁了心要出征的,也不是做不得的,说到底,其实也还是因为裴行阙如今威势不足。 他虽然已是在太子位上,但到底太赶了,下头的人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又有心要弹压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子,未来的帝王,于是许多事情都唱反调,要叫他见识一下文臣武将们的手段。 再有从前裴行昳和裴行琢的人尚未完全收拾料理了,朝堂上分裂成几派,日常主要做的就是反对这位新太子的政见。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听着。太子朝服的服制是红色,他面色白净,在那大红色的映衬下,愈发衬得他面色如玉一样,澄净皎然。朝堂上吵成一锅粥了,他却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静默地听人争吵指摘,只偶尔咳嗽一声,面色沉静,安然得如一块透彻的冰。 灼灼烧着。 这事情就这么吵了三两天,裴行阙一直不太着急的样子,每天任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也没见一点怒色,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微笑。 世间人、事,逐利来往。 裴行阙在朝堂上被指着骂的第四天里,弹压他最狠最嘴上不留情的兵部尚书被撤职,由魏沉兼领其职。 魏沉在朝上已久,地位稳固,骂他是讨不着好的,而他手腕也强硬老辣,兵部的事情轻易就能包揽过来,这一场交接没出什么岔子,顺利地度过,朝堂上也一下子静默下来——众人本身也对伐周这事情可有可无,只不过是要跟裴行阙对着干而已,如今竟有免官之祸,一时间许多人也都老实了。 而另一头,裴行阙在那日的朝堂上安安静静地撑着头,淡声讲:“边城今日发来急件,讲周地守军与边城民士起了点冲突,如今他们擅自停了互市,又拘了数十商人兵士去,边城守将递了折子,问我该如何处置,事态焦灼急切,我叫他们不要忍让。” 他手略一垂,把手中的奏折在桌上轻轻敲了下:“诸位有什么异议吗?” 好性子的太子殿下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三日后终于露出点棱角,先斩后奏地逼着众人不得不对木已成舟的事情点头——裴行阙如愿在这一年七月出征。 临行前,他去见了魏涟月。 自从皇帝病倒后,皇后也一病不起,如今憔悴至极——最心爱的儿子与挚爱的夫君一个死一个半死不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而这份痛苦在见到裴行阙后又变成了怨怼,让她深恨为什么不是裴行阙代替他们死去。 裴行阙垂着眼,与她平静地对视。像当初他才回来的时候,魏涟月高高坐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光轻蔑厌恶。 另一边,梁和滟和大部分的周地人对这事情还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抽空去送了一趟又要出海的李臻绯。 余下的日子里,她如常起来,一边写写画画,一边跟母亲闲谈:“卫家看起来是铁了心不与皇家结亲了。” “若有的选,当时我也不想让你与定北侯…如今是周地的太子了——结亲的,有什么好,不是你喜欢的,人品底细,也不清楚。” 方清槐绣完一簇折枝牡丹,语气沉重地开口:“只是若因此见罪于太子,狡兔死后,不晓得卫家该如何自处——讲一句自私自利的话,这时候,你不该再与他们有多交集了,滟滟。” 这话似乎与她从来教导梁和滟的有些不一样,因此她讲起来有些艰难,良久都没有说下去,只是静静凝视着手里的丝线,打过结,咬断其中一根后,才慢慢开口:“帝王易迁怒,你如今和他们多有往来,到时候被人攀扯到你身上,我是无所谓的,我怕你没办法保全你自己。” 她垂着眼,轻轻一笑:“事后想一想,也许你跟着定北侯去周地才是好的,但还是被我牵绊在了这里。” 梁和滟抬头,按着手下的账簿,皱了皱眉:“阿娘怎么忽然说这么消极的话?我跟他去那边,好在哪里,是又听谁闲话了?” 方清槐摇头,笑了笑:“没有的事,只是昨夜梦见了我家里的事情。” 对方清槐家里的事情,梁和滟了解的其实不多,方清槐也不常提,此刻大约是人到了年纪,不可避免地追忆往事,她缓慢地开口,慢慢讲:“我家里,说起来当初也是被牵连,全家都下狱,出嫁的女儿也不曾放过,我被人牵连,也牵连别人,一连串地下了牢狱……” 梁和滟不太懂得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也不晓得该讲点什么,只有伸出手,缓缓地抚过她脊背,安安静静地听她讲下去。 时间太久,血淋淋的往事都变沉疴,说出来只有一种抚摩皮肤上嶙峋疤痕的感觉,还能记得起当时的痛彻心扉,但更多的事情也已经记不住,也没有那样疼了,方清槐仰了仰头:“我当初的夫君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也因我……” 她摇一摇头,没再讲下去,只说:“我这辈子太幸运,经历过那样一桩事情,还能再遇见你父亲,又有了你,我无所求了,只希望你能好好的,滟滟,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梁和滟垂着眼,正要再讲些什么,忽然听见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芳郊快步进来,气喘吁吁,半天顺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开口:“娘子,人家说,卫小娘子和郡主不见了,太子派人去搜山,也没找到她们,只找到宫中派去的那几个嬷嬷,被打晕了,睡在厢房里。” 梁和滟心里咯噔一下,一边的方清槐脸色也一白。 “怎么会这样?” 此刻还是清晨,露水没散,梁和滟却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她脑海里登时充斥着许多个可能,卫窈窈和梁拂玉失踪,到底是两个人偷跑了出去,还是被人劫走了? “卫期呢?” “卫少卿去大朝会后就被留在了宫里,至今没回来,他府邸也被围了,正找人。” 听到这,梁和滟的眉头略松下来,想起当日卫期跟她讲的话,想起他那时候信誓旦旦说,绝不会叫窈窈嫁给梁行谨。她合了合眼,心道,但愿如此。 只是方清槐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她们若是因为太子的婚事…滟滟,这事情会不会牵扯到你?” 梁和滟伸手拍她:“阿娘,不要想这么多,我这段时间都没出门,怎么会和我有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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