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单听是极好听的,然而真要办起来,就未必是那个样子了。 不过看着他脸上的巴掌印,这话倒又添了几分可信。 “你父皇身体怎么样了?” 梁和滟看一眼外头天色,估摸着要过年了:“年关事忙,殿下又要料理皇帝的事情,其实可以不用日日都回来的。” 裴行阙也顺着她目光往外看去,夜来天寒,窗户没关好,有风吹进来,他恰好在风口上,被吹个正着,于是开口前先咳嗽两声,再开口的时候,嗓子微微有点哑了,在夜色里声音低沉发哑,听着无端有些暧昧。 “父皇缠绵病榻许久了,太医讲再调养,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了。” 他没答她后面那话,只是抬手蹭了蹭唇角,然后回头微笑着看她一眼:“但你放心,他一时半刻还不会死。不然耽误了过年就不好了——你没有见过这里的年节是什么样子的,我也没有见过,今年我想与你一起见一见,看一看到底有多热闹。此间的元宵灯节也久负盛名,不输你故乡,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一起看看。” 他话说得平淡,仿佛谈及的不是他父亲的生死。 梁和滟只觉得那被他掩住的冷风呼呼吹进她心口,吹得隐隐发凉。 时候不早了,裴行阙关好窗:“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梁和滟颔首,忽然想到什么:“对了,窈窈好像病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看她?” 裴行阙颔首:“你想到哪里,直接去就好,不必特意告诉我。” 只是。 他看了眼她,没有在皇后殿里的气定神闲、漫不经心,整个人仿佛无限地矮下去,矮到要仰望梁和滟的程度:“滟滟,别不回来。” 他声音很轻,因为还有点哑,所以显出可怜的样子,衬着一副清俊的好相貌,很惹人心软。 梁和滟叹口气,很为难地揉一揉眉心:“知道啦——”
第78章 只是夜风到底是凉, 梁和滟昨晚还说好了要去探病卫窈窈,到裴行阙下朝要去署里忙事情时候,他身边长随匆匆过来, 附耳讲:“殿下…梁娘子晨起便有些发热,去请了大夫来, 讲似乎是有些风寒。” 其实依长随来看, 一点小小风寒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症结,梁和滟身体一向又好, 喝两剂药下去, 大约就没事了。 但事涉她, 又不好不报, 不然等裴行阙回去自己发觉了, 怕要受罚。 年关临近, 各部要封印, 因此许多事情急等着商议, 裴行阙才出殿, 就有人追着他一路叫“太子殿下”,裴行阙咳嗽两声, 偏头吩咐身边人:“叫太医令去看,有事情来报我。” 略一顿,他眉头松开, 很自然地回头, 又是温和的样子,看着叫他那位:“怎么了, 您讲。” 长随应下,匆忙走了, 喊住裴行阙的那人看一眼:“殿下是另有急事吗?” 裴行阙微笑:“是有急事,先派身边人回去看看——您呢?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他话讲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下面人原本准备绕七绕八的话,也赶紧芝麻倒豆子地讲完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讲,等说完,一抬头,才发觉原来已经到宫门口了。 其实就是到年底,各部核算开支有了些出入,来请示下他是什么意思,裴行阙听完了,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叫各部写个奏章给我,说明白是哪里超支了,是什么缘故,递上来我看。” 他讲完,站定:“还有别的事情吗?” “暂时没了。” 回他话的人略一踌躇,还是加了一句:“其实这超支,大半是在吏部……” 吏部,裴行阙出征回来后,他舅舅接手的位置。 裴行阙抬下眉头,笑了笑:“无论哪一部,一样写折子,把事情说清楚,吏部又不是不在六部之中了,照我说的吩咐下去吧。” 话落,他转身出了宫城。 梁和滟的确病得不重,她难得起晚,起来又觉得乏力鼻塞,叫了芳郊和绿芽两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了,芳郊进来摸了把她额头,滚烫,又赶忙叫绿芽去请了大夫。 一来一回的,这事情就传到了裴行阙那里。 他赶回来的时候,朝服还没脱,大红的底子,衬得人英挺清俊,平添一股贵气,他快步进来,随手拆了冠帽,扔给一边人,走到梁和滟床边,顺手就握住她手腕。 因为是他吩咐的太医令来人,太医令琢磨着意思,没见着他,也没敢离开,此刻见人来了,先起身行礼。 裴行阙手搭梁和滟脉上,因为走得急,忍不住,偏头咳两声,然后抬手:“不要多礼,起来罢,她怎么样了?开了什么药?方子拿来,我看看。” 语气平快,一只手还搭在梁和滟脉上,另一只手已经摊开,朝太医令招了招手。 太医令忙不迭放上药方,裴行阙展开,看了眼,确实是小病,用的药也都寻常,没什么特别的。他打量看了片刻,又看向梁和滟。她神色如常,只是脸颊微微有些红,大约是烧的,看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但也没讲什么刺人的话。 “滟滟,舌头伸出来,我看一看。” 梁和滟猛地一挑眉,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但下一刻,裴行阙的手指已经贴在她脸颊上,并不太用力,只轻轻捏了下,抵着牙,他神色很坚定,动作也不容置疑,梁和滟没办法,抿一抿唇,微微张嘴,吐一截舌头出来。 裴行阙看着她,忽然抿嘴笑了笑。 梁和滟不解其意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得仿佛更开心了点,手里的药方递给太医令:“她舌苔有些白腻,方子里再加上广藿香、苍术和厚朴①,您自己斟酌着量,叫下面人去煎了送来吧。” 他对谁仿佛都挺温和,此刻对着太医,也不忘道一声:“大冷天的,要您跑这一趟,辛苦了,叫下面人给您灌个手炉、喝杯热茶再走吧——去套上马车。” 最后一句话是对身边长随讲的。 太医令答应着,转身出去,屋里的人也陆陆续续退出去。 梁和滟伸手,拍了下裴行阙手背,他还捏着她脸,没松开,跟忘了这茬一样。 她被捏着,含含糊糊开口:“松开。” 又瞪他:“你笑什么?” 裴行阙松开手:“没有,就是你吐舌头的时候,觉得好可爱。” 梁和滟眯着眼看他半晌:“我烧傻了还是殿下你烧傻了?” 又看外面天色:“殿下怎么这么早回来,你没事情做的吗?” “听闻你病了,所以回来看一眼,不然不好放心做事情。” 他又笑:“真的怪可爱的。” 梁和滟想不出有人会拿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看着他微笑着的样,总觉得从太子殿下的精明里读出点糊里糊涂的傻气来。 略一顿,她动动手腕:“殿下懂医术?” 裴行阙在周地的时候,身体实在很不好,日常脸色总是苍白而无血色的不说,他们成亲后那年,他许多时间都因为各种各样卧病在床,当初宣扬他不行那事情那么快让人信服,很大一部分缘由也是他平时总是一副孱弱的样子,不必引导就能让人揣摩他是不是那方面也有点什么问题。 如今却似乎一下子好起来了,只最近偶尔咳嗽两声,平时简直活蹦乱跳的。 怎么,楚地的风水这样养人吗?回来才一年不到,那么多年的沉疴顽疾就都痊愈了? “久病成良医,是会一点。” 裴行阙微微垂眼,终于不再直视她,很快讲完,急急说起另一件事,仿佛在逃避一样:“是昨夜我没关好窗吗?还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风寒了呢。” 梁和滟脑子也还清醒,听出他不想提这事情,晓得也从他嘴里撬不出来了,暂时没再问下去,只是苦闷:“我怎么晓得,我原本还想着去看窈窈,结果病人没看成,自己先成了病人。” 她发着烧的时候讲话没有那么冷冰冰,抱怨起来的时候眉头皱着,两腮通红,很可爱,很招人喜欢,平时的那一点子冷淡的气质都削弱了,整个人蔫蔫儿的,带一点颓然的感觉。 裴行阙看着,伸手为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静静听她讲。 梁和滟过很久才回神,瞥他一眼,唇动一动,到底也没讲什么。 裴行阙在这里坐镇,很显出对梁和滟的重视来,下面人本来就她毕恭毕敬的,此刻更是不敢怠慢,一碗黑漆漆的药很快煎好了送来, 裴行阙接过来,嗅了嗅,怕她嫌弃,没用嘴吹凉,只把碗托手里,拿勺子舀着,缓缓搅到可以入口了,才递给她。 梁和滟瞥一眼,看见他手指上被碗沿烫出一圈红痕。 裴行阙只是动一动手指,没提这一茬,看着她吃完药:“好了,不要讲话了,睡一觉,休息一下,不然总是烧着,对身体不好。”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且喝过那药,的确有些让人犯困,梁和滟没找着可以刺他一句的理由,瞥他一眼,掖着被子睡了。 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她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只手正摸她额头,手指并不细腻,粗糙、带茧,却温热,指尖不小心蹭到她,却是冰凉的。 大约是为了来摸她额头,特意先搓热了手掌,却没顾及到那一节指尖。 梁和滟头脑还是昏沉,先想完这一茬,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开眼,去看摸她额头的是谁。 立她床边的裴行阙原本正压低声音和芳郊讲话,听见动静,回头笑了笑,有些歉意地道:“是我吵到你了吗,滟滟?” “也该醒了。” 梁和滟瞥一眼外面天色,又看一眼芳郊和远远的绿芽,嗓音里还带着困倦,她懒得摸自己额头,倦怠地看着裴行阙:“我还烧吗?” “还有一点,等等把晚上的药吃了,就不打紧了。” 裴行阙笑笑:“吃药前先吃点饭吧,好不好?我刚刚请芳郊去炖了白粥,只加了些菜蔬,养脾胃的。” “殿下在这里守了我一整天?” 梁和滟撑着起身,看他,又问一遍:“你今日没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裴行阙指一指一边窗户,梁和滟才发觉,那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看来是在这忙了一天。 这么辛苦,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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