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我回去,我累了。”他声音里透着平静和疲惫。 周珩挥了挥手,杨行远带着人把他押了下去。周珩拿着口供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刑讯室里的血腥味混杂着恶臭,让他几欲呕吐。 他将口供收好,起身出了大牢。今夜满天繁星,却看不到月亮。天边一闪一闪的星子,仿佛就是祈村一百零九名村民的眼睛。 他们在天上俯视人间,满怀殷切,等着沉冤昭雪。 一年又一年,八年过去了,可是周珩败了。他失去先机,始终无法从蒋天南口中拿到口供,虽然所有事直指袁家,但无法证实。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回到房中,和衣而卧,心乱如麻。他亦两日一夜未眠,可睡意全无。此时很想找个人把一腔苦恼倾诉一遍,很想有个人来对他说,周珩,你还没有败,你不能放弃。 他忽然很想念覃竹。想看看她的笑颜,听听她的俏皮话,那昔日最是自在快活不过的女子,此时在做什么?周珩起身披了件斗篷,从房中快步出来。 院子门口值守的内卫见他颇有些意外。 “大人,杨头儿已经安排妥当,我们值夜定会谨慎小心。大人两天没睡,不如好好休息一下。” 周珩勉强露出些笑容,在那守卫肩头拍了拍。“辛苦了,要小心,我出去转转就回。” 路上空旷,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孤独,四周黑沉沉,迷雾中看不到光亮,此情此情,似曾相识。对了,是他在海底遇险,几乎死于非命,昏沉中是覃竹拍着他的脸,一声声把他喊了回来。 他要见覃竹的心就更加急迫。于是,他大步流星直奔甜水巷,但走到覃竹的小院门口,他又停住了。 这么晚过来,会不会扰了她的清梦,这些日子她亦心事沉沉,想来也睡得不好。 周珩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一墙之隔,他知道覃竹就睡在里面,似乎也感受到她的呼吸,清甜而又静谧,虽不曾见,周珩的心却慢慢安定下来。
第86章 夜难眠 长夜难眠。其实, 覃竹也没睡。 蒋天南去职查办,蒋家抄家之事如同长了翅膀,已经传遍澶州。眼看他高楼起, 眼看他楼塌。官场、世家、商会——今夜很多澶州人彻夜难眠。 到了后半夜,覃竹再也躺不住了, 干脆起身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出了房门。 夜里虽然湿冷, 空气中有凛冽清新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让精神振奋了些,开始在院子里鼓捣起来。 周珩坐在门口, 只听见小院里一阵响动,有人在搬东西,大概一个人搬不动,只好拖着走, 重物磨蹭得青砖地上吱吱咯咯响。 周珩找了处最矮的院墙,略一垫脚, 露头往里看。覃竹半披乌黑的秀发,气喘吁吁, 又拖又拽,正同一张四方的水曲柳木桌较劲。 她费力地把桌子从东厢房拖出来, 往西厢房走, 拖到西厢房门口,探头往屋里看了看, 大概又觉得不妥, 换了个方向又开始往回拖。 周珩暗想, 原来心神不定的还有她。他拾起块石子扔进院子里。小石子咕噜噜滚到覃竹脚下,吓了她一跳,回头张望,正看见院墙后周珩脸,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覃老板,半夜不睡,在忙什么?可需在下帮忙?” “好啊。” “请开门。” 覃竹立刻放下桌子,跑到院门口打开大门,周珩闪身而入。 “桌子怎么了?你是打算把它搬去哪?” “也没想好,就是觉得这张桌放在东厢房碍眼,放在西厢房又突兀。”覃竹有些不好意思。 “放在正房堂屋呢?”周珩耐心地给她出主意。 “也行,我们搬过去试试。” 周珩失笑,“你指个位置,还是我来搬吧。” 于是周大人轻松把桌子抬起,跟着覃竹的指示放进正房堂屋。覃竹站在桌子前左看看,右看看,依旧觉得不顺眼。“算了,还是搬回东厢房吧……” 于是,周大人二话不说,抬了桌子,绕场一圈又送回原位。覃竹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喜欢谋定而后动,你可别笑我行事没章法。” 周珩嘴角翘起,“又不是办差查案子,做什么谋定后动?你喜欢摆在哪里,自然要试试才看得出合不合适。” 覃竹心中甜丝丝的,在倨傲又一板一眼的周大人这,她算不算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于是,她殷勤地挪了把椅子,请周珩在桌旁坐了,亲自跑到厨房忙活一阵。不一会端过一个大托盘,上面两样精巧的小点心,一壶滚着热气的姜汤摆在周珩面前。 “夜寒露重,我昨日买的点心。一起吃点喝点?”覃竹笑着邀请。 周珩忙碌了半宿,此时才觉得饿了。当下也没客气,喝了碗姜汤,吃了两块点心,心里空唠唠的感觉去了不少。 等他吃完,覃竹露出关切之色,“这么晚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问得小心翼翼,让周珩有些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他声音有些消沉,“蒋天南已经招供,贪腐、屠村俱是他所为。但他不肯指认镇南侯袁茂,我竟然无法从他口中问出究竟。” 覃竹也沉默下来,过了会,她低声问,“按理说,这两件事,都是杀头的大罪,蒋天南为什么肯一力承担?” “袁茂真是老谋深算。多年前,就把蒋家独子调入自己麾下。我猜测,蒋天南是决定一死保住儿子了。”周珩的情绪明显有些低落,昏黄的烛光在他眼底投下一片深影。 “虽然还可以再用大刑,可我相信他不会改口了。阿竹,对不起……” 静默片刻,覃竹微笑。“干嘛跟我说对不起,应该我跟你说谢谢才对。” 周珩几乎沉痛,“我担心真相会被掩盖,可能永远无法揭开其中的内幕。如此,我周珩对不起祈村死去的村民。” 覃竹十分自然地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出了厢房,走过院子,来到周珩做墙上君子时反复光顾过的那道院墙。墙角下有条长凳,覃竹踩上去向外张望。看了会,她嘴角噤了一丝笑意。 “你来看我家院子后面这条小巷,你定然从未一大早看过这种景致。” 周珩闻言走到院墙下,也踩上那凳子,跟着覃竹一起往外看。此时东方既白,晨曦将至,墙外已有了人迹。原来覃竹家后院墙外是一条颇为热闹的早市。 几家半大不小的小吃摊子已摆开,甜豆花、油饼、小馄饨、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往来的食客多是街坊邻居,也不需招呼,也不用叫卖。 再过了会儿,或老或小、或男或女的小贩挑着担子由远及近,各自寻了地方,将扁担两头竹筐里的杂货、菜蔬一一摆开。少顷,便有妇人三三两两挎着篮子,在摊子前翻检。 人来人往,渐渐天光大亮,有步履匆匆的行人停在卖豆花的小摊子前,叫一碗豆花,双手捧着,喝得津津有味,喝完扔下几枚铜板,又急急忙忙去上工了。 覃竹趴在墙头,杵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看了会,她出声招呼,“哎!包子老板,给我两个笋肉包子。” 卖包子的小老板显然跟她相熟,热络地打招呼。“覃老板,可有日子没见了。” “是呀,回了趟老家。”覃竹和善地跟他叙着闲话。 包子老板跑到墙根下,踮着脚送来两个包子,油纸包着,热气腾腾,隔着墙头递上来,周珩伸手接了。覃竹摸出来几枚铜钱递出去。 等他看见周珩,脸上笑意更深了,“覃老板,这位是……” “啊,是朋友,那个……亲戚。”覃竹抿嘴一笑,岔开话题。“这些日子生意可好么?天气冷了,四更天就要起来颌面蒸包子,真是辛苦。” 包子老板打了个哈哈,“辛苦什么,只要生意好,辛苦也高兴不是。”他接过铜板回去了忙了,覃竹和周珩继续趴在墙头,一边吃包子,一边看热闹。 覃竹用胳膊肘怼了下周珩。“你瞧,他们很辛苦,可也很满足。他们不求别的,只求澶州安安稳稳,别有海寇、别有水灾、别有贪官污吏,让他们有生意、有活计,就能过得很满足。” 周珩还是头一次看见澶州城里如此生动的平民生活,比什么观海楼夜宴、园林奇景更值得他去用心体察。他似乎明白了覃竹的用意。 覃竹侧过脸,深深凝望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对不起祈村。你已为我们做很多。” 她脸上浮现起温柔之意,“若不是你,海塘上还缺东少西,渔帮弟子也没有工钱,我哥还不得章法地想用命去拼一个公道。若不是你,蒋天南还在澶州作威作福,祈村的村民还只能被当作海寇埋在百人坑,无人知晓、无人祭奠。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 “这些本来就是我的应尽之责,实在担不得你的谢。”周珩很有些汗颜。 “天道轮回,终有因果。”覃竹肃然道:“祈村村民等了八年,只要有人还记着他们,有人没有放弃为他们伸冤,他们也不在乎多等一些时日。我们徐徐图之。” 周珩心中感动,她相信他,却也不催促他,哪怕她心中也很焦灼。她说徐徐图之,这是他当日说过的话,原来他说的话,她都记得。 “好,我们一步一步来,不急躁,也不放弃。”周珩笑着答应,牵起了她的手。 澶州城里小杂货铺的覃老板,和京城里呼风唤雨的周大人,在这个早上,踩着凳子,趴在墙头,看着早市,举着包子,彼此心意相通,取得了共识。 太阳渐渐升起,照得人身上有了几分暖意。周珩牵着覃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直攥得手心都出汗了,覃竹似有所觉,轻轻挣了下。“我们回去吧。” 于是,两人同时屈膝往下跳。 这长条凳子覃竹踩了好几年,时常懒惰不想出门,就隔着墙头,买些馄饨豆花烧饼之类当饭食。她爬上爬下,如履平地,凳子兄素来结实得很。 可惜结实也是有限,平素却只承受竹子姑娘一个人的重量,今日加上周珩就有些不及。两人俱是脚下使力,凳子兄十分及时给面子地散了架子。 覃竹慌慌张张,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周珩,周珩情急之下也只来得及搂住覃竹的腰,往怀中一带,一阵噼里啪啦加哎呦哎呦,周珩顺理成章又心甘情愿做了肉垫子。 地上硬邦邦凉冰冰,他没动,覃竹坐在他怀中眨眨眼,“凳子……凳子塌了。”她觉得这事又好笑,又尴尬。 周珩“嗯”了一声,“是凳子,我知道。”他答着话,手却紧了紧。 覃竹扭了扭身子,“松开呀,我要起来。” 周珩继续“嗯”,“松开……”,可手臂却环得更紧了。 她的脸上飞起红云,细声细气地威胁,“再不松手你就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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