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台阶上, 纪忱江第一次站在下首左侧,离中央身穿红金宽袖华服的傅绫罗半步之隔。 他这姿态, 足以令所有心里不服气的人不敢置喙, 只能恭敬俯身。 祝阿孃则与纪忱江对立,站在右侧, 欣慰看着她的小阿棠脸色庄严肃穆, 站在数百人面前,毫不畏惧。 所有人都知祝阿孃地位特殊, 连定江王都无需跪拜,傅绫罗自然不肯受她的礼,早早拉着她站在高处。 封地的丞相, 文武官员中地位最高的王府丞, 亲自替傅绫罗唱礼, 武官中的泰斗祈太尉,起身为傅绫罗执印。 一拜——“大善!” 众人燃香插入香炉之中, 敬告天地。 二拜——“稽首!” 众人肃容,跪伏在地,敬告祖先。 三拜——“礼成!” 三叩首, 封君受不得三跪九叩,一拜一叩已是封地最高的礼节。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傅绫罗并非如祝阿孃所想那般无畏,藏在宽大广袖中的手指早捏的青白。 她确实执掌几十家铺面已久,也自认还算有城府,却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 尤其南地地处边境,因为南疆之故尚武,文官远远少于武官。 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官锐利的眼神和身上压制不住的不客气,都像是重剑,一点点敲打压缩着傅绫罗的胆气。 她心知,自己不能失态,只是心跳还是忍不住一点点快了起来。 纪忱江在一旁不动声色看着傅绫罗。 旁人甚至祝阿孃,感觉不出傅绫罗的紧张,他能。 虽看不见傅绫罗绞在一起的手,他依然清晰察觉到她的惶然。 他心疼,却知自己不能就此替她挡下所有的为难和风雨。 阿棠想要的,绝不是这个,她想要经历风吹雨打。 他淡淡扫了眼面无表情的祈太尉和王府丞,没露出什么不快,只是眸底闪过比任何人都锋锐的桀骜。 他能替阿棠做的,当然不止提供风雨,更是将风雨蹂.躏成她能承受的程度,循序渐进。 今天连老天爷都很给面子,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一抬头就是无边碧蓝,叫人心头开阔。 但傅绫罗目光淡淡看着天空,心底却是少有的迷茫。 她不知,自己决定留下到底是对还是错,她总是会怀疑自己的决定。 即便不入族谱,不请国法,从此以后,她依然会成为所有人眼中可以左右定江王的红颜祸水吧? 这个认知叫傅绫罗心底一点点生出阴霾和懊悔。 是的,她承认自己自私,再喜欢一个人也还是最爱自己。 在祭祀完成后,到达墨麟阁,还有定江王府所有仆从的拜见。 等到终于走完流程,进入寝殿时,傅绫罗早已感觉不到手指的温度。 纪云熙替她倒了杯热茶,“夫人,各家夫人都提早一日敬了帖子过来,邀请您赴宴。” 身为封君,旁人递帖子,就代表了各家不管私下里怎么想,明面上都认可傅绫罗的身份。 但纪云熙也不是让傅绫罗赴宴,那是放低身份,太给她们脸。 她笑着提醒:“墨麟阁后的花园里这会儿菊花开的正好,名贵品种也比旁处多,您是否要邀请她们入府赏花?” 自从她成为墨麟卫的首领,纪云熙自觉仕途更进一步,本就是不输男儿的性子,很有兴致张罗这些。 傅绫罗已不是长御,身份地位不同,需要做的事情也不同,第一桩,自然是立威。 如今王府没有王妃,封君的职责之一,当是为定江王笼络下属,处理好封地权贵之间的关系。 傅绫罗手心握着茶盏,稍定了会儿神,有气无力地软声道:“这些先不急,我住在墨麟阁寝殿不妥,云熙阿姊觉得,是搬到后院去,还是搬到墨麟阁偏院更好?” 纪云熙愣了下,难得没听明白,“为何要搬?王上已经将寝院留给您来居住了。” 傅绫罗幽幽扫她一眼,“那若是夫人们侍寝,难不成要在碧纱橱侍寝,我在旁边听着动静?” 纪云熙倒抽了口气:“……”角度好奇特的问题,她一时竟无法回答。 傅绫罗捏了捏额角,又问:“平日倒还好说,若四时八节的宴请,还有生辰寿礼的张罗,难不成都在勤政轩?我到底不是王上,没得叫人觉得我猖狂。” 纪云熙:“……”嗯,也是个想答不出的好问题。 祭礼过后,傅绫罗狂跳的心窝子才刚刚平复,说不出口的懊恼和惊惶却渐渐加重。 “我住在墨麟阁寝院,传出去,知道的人只觉得王上能屈能伸,住在碧纱橱里叫个女娘拿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魅祸王上,有褒姒之象呢。” 直白点说,连寝院都被她给占了,定江王难保不落个昏庸无道的名声。 纪云熙被问得说不出话,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她也不知道堂弟是怎么想的。 即便傅绫罗已经是南地最尊贵的女人,依然离不开定江王的支持,他才是南地的天。 她从傅绫罗的问题里恍然明白过来,傅绫罗太过清明,早看透了这些,才会从一开始就没甚欣喜若狂的模样。 从祭礼一开始,傅绫罗越紧张就越是冷静,前些时日压着不愿意去想的事儿,都在那三拜的功夫里想了个透彻。 诚然,在后宅除了东西二院,还有与墨麟阁同在中轴线上的雪翎阁配得上封君的身份。 可傅绫罗知道,雪翎阁闭院已久,那里本该是属于定江王妃的居所。 若她入后院,住东西院都不合适,住雪翎阁显然也不合适。 也是做完了留下的决定,傅绫罗细腻的心思思忖之下,才发现自己将自己置入了一个尴尬境地。 后院里无合适的居所,可墨麟阁又是定江王的居所,她住在寝院,往后还怎么安排夫人们‘侍寝’呢。 总不能有夫人侍寝的时候,她在外头等着? 侍寝完了再大被同眠?想想都荒谬。 若住在后院,待得定江王去打仗,她少不得要处理一部分政务,后宅不便外男频繁出入,也不方便。 可在前院,除了墨麟阁,就没地方适合她住,只能选墨麟阁里的偏院来住。 傅绫罗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果然,女娘一旦对男人心软,就会自找麻烦。 “你先回去休息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傅绫罗没指望纪云熙的回答,半阖着眸子吩咐。 宁音暂时不在,除了阿彩以外,纪云熙还从女卫中挑选了拳脚功夫不弱的阿云,以及细致妥帖擅长侍奉人的阿晴在傅绫罗身边伺候。 加上宁音,一个封君有四个贴身女婢,也只是将将符合她的身份。 多的人不是纪云熙不能安排,是傅绫罗不喜身边有太多人。 * 等人都出去后,傅绫罗脱掉了绣着金线的沉重外袍,缩在软榻上闭目思索。 屋里突然响起轻浅脚步声,有人靠近替她斟了杯茶。 傅绫罗蹙眉,略有不耐烦,“不必伺候了,出去。” “夫人心情不好?”纪忱江含笑的声儿突然响起,吓了傅绫罗一跳。 她瞪圆了眼看向纪忱江,“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出声啊?” 纪忱江笑着靠在她身边,伸手将人搂入怀里,提她不比提个鸡崽子更费力气。 “我知道夫人不想让人打扰,万一在门口你就撵我出去,岂不是太没面子?我刚替夫人训诫过官员,不求有功,但求夫人给我点颜面如何?” 傅绫罗愣了下,一时竟然忘了挣扎,下巴靠在他胸口,“为何要训诫他们?” 即便官员和纪家族老都不同意请立封君,但在得知只需要祭祀后,再也没人说什么不好听的了。 向来不近女色的定江王,难得身边出现个女子,还宠得厉害,又不用引起京都和各封地的笑话,大家都乐见其成。 是个男人,谁还没几个新鲜玩意儿乐意放在掌心把玩,多破例几分呢,不算大事。 “王上不必为了我跟文武大臣们为难,你出征在外,少不得他们为定江郡和边南郡耗费心神,此时为了我…不宜伤他们的心。”傅绫罗垂了眸子,手指在纪忱江圆领斜襟的暗扣上抠。 “等你出征,我会去别庄住一段时日,慢慢他们知道为我并非张狂之人,也就不会再有反对意见了。” 纪忱江低头看她,哭笑不得,“不是,你在我面前都宁折不弯,怎的对他们就如此客气了?窝里横,出了被窝怂,也不怕丢了傅翟的脸啊傅阿棠。” 说实话,傅绫罗可能不适应纪忱江情深似海,温柔有加,却很适应纪忱江的毒舌。 她在纪忱江怀里放松了几分,缓缓出声:“身为封君,我自当要为王儿多操心几分的,这都是封君的职责,有什么好奇怪的。” 纪忱江:“……” 他抬起傅绫罗下巴,不客气一口咬住这张恨人的小嘴儿,“听封君这么说,长舟也就放心了,我们傅蜜糖,终于不怕我了,是吧?” 傅绫罗被咬的蹙眉,拳头捶在铁一般的墙皮上,深刻意识到了自己和纪忱江之间的体力差距。 疼的是她的手,这叫她心头烦躁更甚,“你烦死了,我不想看见你,你让我安静一会儿。” 要强如她,说不出口,直视自己的心意后,她确实没那么怕纪忱江了,可她现在怕的却更多。 纪忱江叹了口气,不敢用大力气搂她,却大概明白傅绫罗这会儿的忐忑不安。 他想了想,松开傅绫罗与她面对面跪坐。 “我记得,夫人在林郡守府里,跟人论过道理?”纪忱江垂眸睨着傅绫罗,“不如我们今天也来论论道理,好叫夫人知道,这世上,会论道理的多着呢。” 他还是有些不能释怀,这胭脂虎非得拿了岳者华的身契,才肯受封君的礼,还弄个半吊子模样。 若不是他坚持,连封君的实在都得不到。 傻的出奇。 他说不出口,自己疯狂嫉妒岳者华那小子。 不就是个会装模作样的短命鬼,他命硬,命还得留着伴君呢,那就来论论道理好了。 怎么他也比岳者华强! 傅绫罗被他酸溜溜的口吻逗笑,却不好说自己是为了没影儿的子嗣,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慢吞吞问:“你想怎么论?” 纪忱江意味深长笑道:“咱们就论论今日的事儿,我保证道理能叫夫人心服口服,顾虑全消,若夫人觉得我说的有理……” 他修长如玉的手指不动声色划过水滴状的锁骨,引起傅绫罗轻微战栗,才笑着继续道,“不如就一个道理一件衣裳,怎么样?” “若我没道理,我脱。” “若夫人觉得有道理,我伺候夫人脱。” “夫人不必担心,没有夫人的同意,长舟绝不敢造次。” 傅绫罗瞪大眼看着纪忱江,呸!左右还不是他占便宜,这人又开始一本正经说混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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