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国时疫蔓延,想来军中更甚,也不知道若是我们以大炮攻城,你们能抗住几轮?”王世勋道,“两位回去与你们王上商议吧,好好将怀化将军送归,不然真要举国殉她了。” 完颜摩已经瞧出来了,夔州军此番北上,为了昏德公是假,为了怀化将军才是真。 该说的已说完,便遣他们离开。 等他们走了,沈若筠低低叹气,心下仍是担忧不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出自王维的《终南别业》。”王世勋安慰她,“等将军回来,叫将军亲自来攻临潢府。” 沈若筠咬了咬唇,“等姐姐回来……活捉了耶律璇由她处置。” 五色堡离夔州军营地近,许是为了表达求和诚意,高承刚走几日,就将赵殊送了回来。 赵殆登基后,他本就显得可有可无,耶律璇留他也无用,便同意将他送回。 沈若筠等不到姐姐的消息,无心旁事,便戴了锥帽,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赵殊身形佝偻,脸色蜡黄,颧骨也显得突出,他身后跟着个女子,手里抱着的就是入辽后生的那个儿子。 隔得太远,沈若筠认不出那女子是谁,估计是赵殊之前的后妃。 赵殊也是没想到还能有再归大昱这一日,此时正躬背哈腰给送他来此的辽人致谢。 沈若筠见他如此,百感交集。 她第一次见赵殊,是在太后娘娘的福康殿。那时她刚被接进宫,赵殊来福康殿,也亲切待她,嘱咐宫人好生照顾。 沈若筠想他,也曾有过一点照拂沈家之意,可更多是拿她做威胁祖母、长姊的棋子。所以在祖母离世,长姐和亲后,周沉另娶高门女,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自生自灭。 毕竟,沈家已经没了,周家不过是娶平妻而已,又非休弃。 说不得赵殊心下还觉得周家十分仁义,还肯留她。 沈若筠想着汴京旧事,见赵殊如此,实是难起同情意,只觉得好笑。他以前将她当成棋子,拿她牵制沈家,甚至动过逼迫长姐的念头……而如今,沈若筠将赵殊与他的儿子从辽人手里讨回,再送回南边去,计划利用他引起南边朝廷内斗,叫那些弄权臣子内部倾轧。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所谓因果,原是如此。 沈若筠不想去见赵殊,只叫王世勋去让赵殊写北伐的手信,再将人送走。 王世勋问她,“要不要骂他一顿?” “白费口舌。”沈若筠看他都觉得恶心,“他被俘都不影响他生儿子……既如此,就叫他知道什么叫刚刚开始吧。” 南边两派相斗,到时候落败的那方……估计就不是关押这么简单了。 沈若筠心下还是偏向濮王一些,除了与玉屏、林王妃的关系,濮王之前自请给祖母写墓志铭,她还记得此事。也不知道濮王能不能抓住机会,借此肃清一次弄权风气,重振朝纲。 沈若筠想着南边朝廷的事,心中并不觉得有报复的快感,也不期待知道结果。 再换个皇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结刍为狗,用之祭祀,既毕事则弃而践之。”前句出自老子的《道德经》,后句出自《魏源本义》。刍狗,草扎的狗,祭祀用品,祭祀完就无用了。 老子这句话解读特别多,我个人喜欢这么理解,用错勿怪。 有权力的地方就少不了为之嗡然打转的蝇虫……圣人之所以为圣,大多是吹嘘至此,统治需要罢了。 等北伐结束,沈若筠也不打算去南边,若能相安无事便罢,若是南边手伸得太长,她必叫他们付出代价。 又等数十日,也不知是耶律璇不信高承与完颜摩,打算等疫情蔓延至上京城池再考虑此事,还是沈听澜真的已经还不来了,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沈若筠等长姐的消息等得心下焦灼,总是会想到最坏的结果,十分揪心。 王世勋劝她:“我想之前给咱们递消息的人,必是因为这消息重要,才会千辛万苦递送到夔州军军营……所以将军一定还活着。” 听他提起此事,沈若筠想到玉屏也说姐姐还在,又好奇,“也不知那消息是谁送来的。” “一定是心系沈家之人。”王世勋道,“我自来冀北,事事顺遂,想来是你家先祖英灵在此保佑你,叫我也沾了光。” 沈若筠估计也是认得沈家的人,冀北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得道多助矣。 翌日,沈若筠打算先去中京道的大定府打听消息,便来寻王世勋。却见王世勋见到自己时,拿帕子捂了唇。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王世勋低声道,“不要紧。” “你是主帅,哪有不要紧的事。” 沈若筠蹙眉,让他将帕子拿开。 王世勋不愿让她看见,却也不愿她担心,只好将帕子移开了。 沈若筠见他唇角撩起了火泡,便知道他其实也如自己一般忧心,却总是在安慰自己。 “……叫你担心了。” 沈若筠心生歉意,凑近细看,“这不必遮的,我给你配个药,保管不出三日便消了。” 王世勋见她离自己如此近,低头见她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弧形……下颚不由绷紧,喉节上下滚了滚,低声道:“我没事。” 沈若筠又扶了他脉息,取了牛黄、黄连、黄芩、栀子、冰片等药材给他制清热解毒的牛黄丸。 得了药丸,自己也用了些。 “还是北上去中京道吧,”沈若筠拿定主意,“既然耶律璇冥顽不宁,咱们也不必等了。” “也只好如此了。” 两个人正商议行军事宜,忽见王赓来报:“王爷,苏娘子,辽国又遣人来了。” 王世勋忙问:“来的是谁?” “他自称是辽国大皇子耶律桀的近臣,汉话也流利。” 沈若筠与王世勋对视一眼,她强压着有些激动的心情,与王赓道:“你先去问问他有何事。” 王赓去了一会便回,与两人报:“此人说他知道怀化将军的消息……” “叫他来吧。” 沈若筠心下猜测是耶律璇不愿放人,但有人起旁的心思了。她深吸一口气,今日应是能知道长姐的现况了。 进夔州军军营的人都会被搜身,沈若筠本来以为来的是辽人,还想叫他们消消毒。却见那人虽是辽人打扮,但未剃髡发,剑眉无须……惊诧出声:“狄都知?怎么是你?” 狄杨见她,却并不意外,拱手见礼,“二小姐,又见面了。” 沈若筠又惊又喜,又遗憾狄枫离开得太早了,语无伦次道,“狄都知,你弟弟也与我在一处的,可惜他几日前刚离开……” “我知道他的事,二小姐不要着急。”狄杨道,“我也有将军的消息要告与你知。” 沈若筠重重点头,“你说……” “将军不在临潢府的辽皇宫,而在岢邱。” “那是什么地方?” “此处离中京近些,耶律璇在那修了陵墓,已快完工了。” “陵墓?”沈若筠手不自觉攥紧,“这老贼真想叫我姐姐给他殉葬?凭他也配?” “两人交手多年,耶律璇也觉得她为人杰,既是稀世宝物,便想着要私自占有。”狄杨道,“将军自入辽,耶律璇算是软硬兼施了,可还是险些被她绞死,自是不肯放手,想叫她死生都困在自己陵里。” 沈若筠双手紧握,指节攥得发白,眼眶蓄满了泪珠,“我们今日便去岢邱。” “二小姐别急。”狄杨安慰她,“我不是来找你了么?” 沈若筠低头,让眼泪都落尽了,咬牙道:“可我若不知她在哪儿便罢,知道了如何能忍住……” “那里有耶律璇的龙虎军亲卫,若有人闯进去,将军会没命的。”狄枫与她道,“我来寻你,是因为耶律璇虽然不愿放她,但是耶律桀愿与你们议和。” “他……要弑父?” “耶律璇自被将军所伤,身体大不如前,耶律桀不必弑父也可上位。”狄杨道,“他要治时疫的方子来给自己造势,也愿意等取了耶律璇的龙虎军虎符,就送回将军。” 沈若筠不信耶律桀,却信狄杨,“那依你之见,耶律桀有无可能拿了方子,又知我姐重要,反而拿她来要挟我们?” “是有此可能……”狄杨点头,“但我已在此前骗了他,说辽国此番起了时疫,乃是夔州军所为。” 沈若筠豁然贯通,“也是,我们既能治好此疾,就也能叫他们再患点别的。” 她去案前提笔将方子写了递给狄杨,又要行大礼拜他。 “二小姐不必如此。”狄杨忙伸手扶她,见她泪盈于睫,劝她道,“你再耐心等几日,到时候我亲自送将军回来。” 王世勋在一旁听了,知道沈若筠与此人乃旧日相识,问他道,“夔州军刚来此时……那信是不是你送的?” 狄杨点头,“是我。” 王世勋好奇:“你如何知我会与辽人要怀化将军?” “琅琊王如约北伐,勤王后还要回封地。既如此,自是要将原来的冀北将领寻回的。”狄杨道,“且我知道你若北伐,必有沈家人会来助你,不是二小姐,也有旁人。辽人皆以为她被耶律璇生殉,我怕你们失望,故提前想了法子送出信来。只不过我送信时,她人还在临潢府。” 沈若筠心下感激,“若非此信与玉屏所言,我真以为她已不在了……” “小郡姬所为,可谓忍辱负重。”提起赵玉屏,狄杨叹了叹,环顾四周,又问沈若筠,“陆蕴人呢?没与你们一起吗?” 提起陆蕴,沈若筠也不知他在何处,“出海去了,消息全无。” 狄杨啧啧称奇,“他这个人吧,倒也不必担心。” 因当下不是细话家常的时候,狄杨拿了治时疫的方子,又与两人约定,等有消息,会再遣人来通知。 自见了狄杨,沈若筠心下安定许多。她与王世勋一道送走狄杨,两人回营帐时,便将狄家的事与王世勋讲了些。 “上次送药来的,就是他弟弟。” “原来是这样。”王世勋理清前因后果,又问沈若筠,“那陆蕴是谁?” “他呀,是个很厉害的人。”沈若筠想起陆蕴,嘴角微扬,“等他回来,我就介绍你们认识。” “好。”王世勋见她眉飞色舞,“我也想认识他。” “我小时候,想学什么都可以跟他学。”沈若筠想起陆蕴,“我给你的那份冀北车辇图,原图就是他绘制的。” “怪不得你会这般多,原是有个厉害老师。” “确实厉害。”沈若筠想起幼时被陆蕴管教的旧事,忍不住掉泪,“……一别许久,我也有一事要笑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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