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粮的信物我做了两块。”陆蕴从腰上解下一块玄铁饰物,沈若筠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的图案歪歪扭扭,也辨认不出写了什么。 “一定要收好了,两块是可以拼到一起的。” “你怎么了?”沈若筠跟着他逛了小院,看了粮仓,总觉得陆蕴像是在与她交代这些事一般,忽问他:“你要走?” 陆蕴步伐一滞:“总有万一呢,若是我不在,你得知道这些。” “你要去冀州么?” 自沈若筠记事起,陆蕴就一直在汴京的沈家。有他在,沈若筠遇见什么事便都不怎么怕,也从未想过他可能会走。 “也许吧。”陆蕴说得含糊,“别想那么多。” 沈若筠眼眶有些泛酸,心下也难受,却强撑着,想与他聊些别的事。 “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沈若筠故作轻松问陆蕴,“我嫁了周沉,会……怎么样呢?” 她说嫁这个词时,自己都觉得害怕,加之觉得陆蕴似有离开之意,竟掉落一连串的泪珠。 “不会怎么样。”陆蕴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语气低缓哄她,“别担心,会好的。” 沈若筠不信,鼻腔里堵着酸涩:“怎会好?” “官家赐婚,周家再不满意,也不敢拿你怎么样。若实是处不来……过几年,你们和离便是。” 沈若筠闻之眼睛一亮,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两愿离者,亦自古便有之。出自《唐律疏义》的解释,原文是“夫妻不相安谐,谓彼此情不相得,两愿离者,不坐。” “也是哦,就算真嫁他,过一两年,也可和离。” 沈若筠自己拿了帕子将眼泪擦干净了,心下也轻松不少。 若是周沉有本事搅黄了这桩亲事,她必带礼上门去谢他;若是周家也怕事,那就先拖着,实在不得已成亲后过一些时日,找个借口和离便是。 “你又想通了?” “眼下先静观其变吧。” 沈若筠叮嘱他,“你我虽不在冀州,可也晓得那处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强敌环伺,供给不力,每一天都是刀尖喋血……强撑着过下来的。我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叫她烦心,你不许把这事告诉她。” 陆蕴明白沈若筠的意思,沉默片刻后劝她道:“你们是一家人,至亲骨肉。她为你奔走,就同你愿意为她赚银子、筹军需这些事是一样的。” 粮仓里昏昏的烛火结了一朵灯花,发出一声轻响。 沈若筠凑过去看,“这我知道。” “别这样。” “不一样的。”沈若筠眼神随着那朵灯花晃动,“我不要她去求他。”
第三十章 纳采 赵殊的赐婚像是天空里一道惊雷,初时声势浩大,结束时却连雨滴子都没掉。周家岿然不动,沈家全然看不出有要嫁女的迹象……两家在此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自去了一趟庄子,沈若筠对于赐婚这件事便有些看淡。粮仓已建成,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她做,至少还得赚许多银子才成。 看守打理粮仓的工作也交到庄头沈力那里了,这些军士们本就对冀州的战局上心,看顾粮仓还可以多赚一份工钱,故十分尽职。 沈若筠算着账,也借着赐婚的事,不再出门去。只窝在明玕院里研究美容膏,这一阵还自学正骨,等艾三娘回来再细学。 八月时,还是不知沈听澜今年是否回来。沈若筠却已经张罗收拾起了院子,她隔一日便要去东瞻院逛一逛,看看院子里收拾如何,要添置些什么。 沈听澜院里两个大丫鬟云暮和雨昏这两年陆续嫁了人。虽嫁人时说好,若是沈听澜回府,还要回院伺候,可都放了籍,沈若筠哪好真去叫。倒也没有找新的人,打算将不秋和早园安排来。早园一向心细如发,不秋来沈若筠身边虽时日尚短,可为人做事很是可靠妥帖。 她又在东瞻院院子里提了两个二等的丫头,一并听候差遣。 沈若筠每日算着长姐的归期,又看着卧雪斋的账。现下每月收入约有六千来两。汴京有钱人多,有权人也不少,除了周沉,她也不敢宰这些人太过,故后面就很少让易风将价抬得那般高了。 在卧雪斋买不到想要的,也可以买别的,不限量供应的玉面梅和露染香都既好看又好用。虽说不便宜,却也不叫有钱的富户多咋舌。加之易风极会做生意,客人都满意。卧雪斋赚钱,眼红的人也不少,可卧雪斋背靠濮王府这一棵大树,谁也不会轻易得罪。 沈若筠翻了账,知道周沉每月固定会在卧雪斋买两套玉容珍珠膏,每次还都会问一问可有香珠。沈若筠上次见过蒲梅娘,她用的并不是珍珠膏,想来是送的宫里那位。 上一批在地窖制的米酵水,只有一罐子可用,沈若筠晚上就带着丫头拿来配益母草玉泽面霜。 她见剩了些不好再放回罐子里,觉得十分可惜,便用干净的帕子吸了,拿来敷脸。 沈若筠等了半刻,拿了帕子,脸上滑滑润润。觉得单出这样的,在粉膏敷脸前用,效果一定也不错。 只是米酵水不易得,若是发酵过头,呈浑浊状且带酒气,就不能用。想要做这个,还得继续试验出合适的米酵水才行。 益母草玉泽面霜上次送的小罐装也不知反响如何,沈若筠打算找时间问问易风。 卧雪斋的生意她做得极用心,去年饥荒,粮价涨了两倍,虽不知今日如何,但是银子是万万不能少的。 若是今年各地不闹饥荒,便可以少收些,隔一段时日替换陈粟……若是真如陆蕴估计的那般,往最坏了打算,明年冬日必是极难熬的。 沈家补贴军需这事,周沉知道,想必赵殊也是知道的,却也只假装不知。沈若筠小时,赵殊对沈家有所猜忌,也不知现在是作何想。他若是现在还猜忌,那这世上便无可信之人了吧? 不过帝王心事,如何能猜得准呢? 沈若筠晚上想着满脑子的冗余事,竟又梦见了周沉。 梦里的周沉提着灯看她,眉目间不似往日的阎王脸,却是眸含深情。沈若筠疑心他不是在瞧自己,果然回头时,就见赵多络拉着赵玉屏在她身后呢。 沈若筠忙跑过去找两人,却遍寻不得,她穿过一片红彤彤的灯壁,看见周沉在成亲,一绿衣华服女子手持却扇,挡住了容颜。 沈若筠好奇,看着两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坐在床上,礼官以金钱彩果撒掷,念撒帐歌、又将两人的头发剪下了一绺,合梳在一起……喝合卺酒时,新娘子终于移开了却扇,沈若筠本来看得饶有兴味,却唬了一跳。 那脸上涂得红白分明,显得分外滑稽的新娘子,不是自己又是哪个? 沈若筠目瞪口呆,看着红烛一晃,周沉抬起了她下巴…… “祖母!” 沈若筠吓得从这个分外荒诞又真实的梦里惊醒,额间冷汗涔涔。 节青今日睡在外间的塌上,听到动静,忙点了灯进了内室。她掀开床帘,见沈若筠缩抱成一团,额间还有细密的汗。 “是不是做噩梦了?”节青勾起一边床帘,将灯放好,又拿了干净帕子给她擦脸。 沈若筠擦了擦汗,又咕咕地喝了杯水。 “醒了就没事了。”节青安慰她道,“我在呢。” 沈若筠却是再难入睡,早间就迷迷糊糊不愿起来。陆蕴拿了冀州的信在明玕院等了好一会,才见几个丫头把人叫起来。 陆蕴放下茶盏:“听说你昨夜做噩梦了?” 沈若筠打一哈欠,刚要说所梦之事,忽又想起梦里周沉抬她下巴的那一幕。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人也清醒许多。 “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沈若筠问他,“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 “冀州的信,”陆蕴将家信递给她,“今日丑时送到府的。” 沈若筠这下彻底清醒了,忙把信接过来。细读两遍后,她面露笑意,兴高采烈地与陆蕴道:“姊姊要回来了。” “都快两年没见到了。”沈若筠嘟着嘴,下意识地拢了下耳边的发,“到时候我想与她去庄里骑马。” 陆蕴想说沈听澜不一定有时间,却还是忍住没说。这对姐妹聚少离多,收到信都能高兴好一阵,让她想想也没什么。 看这两日沈若筠总有些咳嗽,齐婆婆亲自去厨下炖的雪梨燕窝粥给她润养。沈若筠今日心情好,一气吃了许多,陆蕴也在明玕院看她吃完了饭才离开。 陆蕴走了没一会儿,艾三娘就来了。沈若筠想她想了好一阵了,一见面立即细细打量对方一番,只见艾三娘这一趟外诊回来,人显得消瘦许多。她穿了件琥珀色褙子,更显得脸色暗沉。 “三娘这一趟像是十分辛苦。”沈若筠问,“可是疑难病例么?” “我原是不出外诊的,只高家是我娘的故交。”艾三娘道,“他家幼子被野狗咬了,来请我时,已发了恐水病,我用火罐将咬伤处的恶血嗍了,疮口用了艾灸……灸了百余次才好。” 艾三娘喝了口茶,幽幽叹道:“久居汴京,不知外面竟是这样的光景。” “外面怎么了?” “苦。”艾三娘一个字总结,“周边村户,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偏今年除了夏秋的田税,杂税和徭役繁多,尤其是夫役。我回来时,在一村户歇脚,顺手替一妇人接生,原在村口处见到了女婴冢,便想着最好是生个男婴,不然看此户人家形容,怕是便要被丢弃到那处了……谁知这家人得知是个男婴竟也愁容满面,打了水要将新生子溺死,只为了省身丁钱。” “婴孩也要收身丁钱么?” “收的,每年需输纳身丁米七斗五升,哪交得起呢。”艾三娘想到那场景,心下就发毛,“女婴不消说,生子也不养……谁想得到外头竟已是这般难了。” “那孩子……最后溺死了么?” “没有。”艾三娘道,“好歹是见着他生出来的,哪能真看着他死。我将他带回来,到汴京后寻了个无子的人家送了。” 沈若筠本来心里沉沉地堵着事,现下听艾三娘一说,堵得更沉了些。卧雪斋的生意极好,上百两一套的珍珠膏每旬必被争抢,可附近村户,却因为每年七斗五升的身丁税,连亲子都不敢留。 艾三娘见她脸上愁云惨淡,转开话题道:“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是偷懒了?” “没有的。”沈若筠自去捧了自己最近学习脉案的心得来给艾三娘看。 艾三娘一篇篇细看了,与她解惑答疑。又取了艾条,教她被犬咬后如何判断恐水病,如何艾灸。 午间时分,两人一道吃饭,沈若筠问艾三娘,“马家现下如何了?邱家可还去找麻烦?” “邱家倒是不来闹事了,他家这一阵子倒是不敢惹事了。”艾三娘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说他家是作孽太多,才教宫里的那一位生了个死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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