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沉又劝:“你不是很久未见福金帝姬了么?” “不去。” “濮王妃和小郡姬也去的。”周沉道,“阿妤也未去过行宫,不如……” “周沉。”沈若筠冷冷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心情,也没什么东西好捐的了。你若是还有些良心,便看在那些被你运走粮食的份上……别总来烦我行不行?” 话说得有些急,沈若筠咳了两声,周沉看着她,似还有话想说。 “你自己去行宫吧。”沈若筠拿了帕子捂着嘴,缓了缓道:“我回家待两日。” 自粮食事后,周沉知道她着急,不敢限制她出门,哪有不应的。 他转身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回头:“冀北……” 他只说了两个字,却见沈若筠低头理着书案,一脸淡漠,终是没有说下去。 等周沉走了,沈若筠恨不得立即去找易风。 若想瓮中杀鳖,还有比周沉去行宫更好的时机么? 她怀着有些激动的心情入睡,晚上却做了一个噩梦。也说不清梦见了什么,只是惊醒时里衣已被汗水浸湿,黏糊糊地粘在身上。 四肢发僵,通体生寒。 不能再拖了。 易风得了沈若筠准信,约了周衍在樊楼见面。包间里又叫了歌舞助兴,推杯换盏两轮后,易风便拿了草拟的契约来。 周衍签了字,他字写得潦草。易风也不嫌弃,拿出卧雪斋的铺子房契与他,周衍面上大喜,又问:“秘方何时给我?” 易风替他斟酒:“我家公子说,得粮食运出才能给。” 周衍心道眼下所有的官驿都是可控制的,便是给了粮食,他们也走不出汴京。 于是当即安排人带了印信去开义仓。 他与自己的随从挤眉弄眼,易风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又替他斟满了酒。 林君雇的人,是沈家庄子里的人管着,都是如军中一般列了队。义仓守卫见状,还以为是汴京衙门的人,又有义仓调令与周衍身边的人在,丝毫不疑。 见之前进了义仓的粮食俱已打包停当,易风便与周衍身边的人寒暄,塞了包银子请他们一道去樊楼吃酒,他们推脱不肯,取来樊楼的名酒琬醑与他们暖身子。等跟着的人醉得不知所以,易风又折回樊楼,周衍此时卧倒在桌,烂醉如泥,易风便拿了印泥,在两份契纸上都摁了他的手印。 他看了看,尤嫌不够,便将周衍十个手指都摁了,带着契纸离开了樊楼。 打着测水位旗帜的船只早已候着了,苏子霂的人将此事布置得细致,十五艘船只,轮流入港,入港册上却只登记了一艘。 那厢粮食刚从官府的义仓运出,便立即运上了港口的船只。 冬日的江边寒风刺骨,沈若筠裹了一件隐入月色的风兜,站在寒风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粮食入船。 她看到高举的火把连成条线,看着一箱箱的粮食运到船上,一艘艘满载的客舟远航而去……直到寅时四刻,最后一艘行驶离开时,才觉得那颗跳动不安的心重新落回了位置。 林君也上了最后一艘船,知道沈若筠不放心,他亲自跟船队一道去冀州。沈若筠与他挥手告别,林君右手握拳,在左胸上重重锤了两下回应她。 沈若筠认出这是冀北军的军礼,顿时热泪盈眶。感觉自己虽然身在汴京,但也是与祖母、长姊站在一处的。 等船走了,沈若筠仔细看了入港离港簿有无破绽。她嘱咐沈力,把运输粮食的牛车、人力都领到南薰门,再遣散。 南薰门城高门阔,货物出城都走此道,又远离港口。这样即便被发现,一时半会也查不到这里来。 天光大白,沈若筠觉得喉咙干痛,勉强喝了两口茶水。她盯了大半夜,额间晕眩,想来是吹了风的缘故。她马不停蹄赶回沈家见易风,易风把周衍签字画押过的契约、卧雪斋最后一段时日的账目悉数交给她。 “若说起来,卧雪斋都是二小姐的心血,这样拿来作饵,我都舍不得。” “没事的,我们以后可以再开一家。” 沈若筠知道易风是不能留在汴京了,因着不少人认识他,又不能跟林君一起走水路押粮离开,便问他:“你行李可都收拾了?银子够吗?” 易风嘿嘿一笑:“好歹也是汴京最赚钱铺子的黑心掌柜,我还没银子不成。” 将卧雪斋送出去,沈若筠心里也不好受,可眼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此事不能叫周衍太快发现,能拖一日好一日。周衍又并非无庶务经验的人,故给他的房契是真的,还留了一叠假方子。 沈若筠不舍地翻看了下卧雪斋的账簿,又问易风:“你打算去何处?” 易风对于这个问题已有答案,“我先南下避避风头,然后再去冀北,找陆管家。” 听他提起陆蕴,沈若筠笑着点头:“那好,你路上多保重些。过些时日,我也去找你们。” 她想起沈听澜寄给自己的那朵紫色绒朵小花,想来冀北就算条件再艰苦,只要能与他们一处,也比一个人在汴京自在。 沈若筠将卧雪斋的东西都整理好,又上了锁,用了些粥点去休息,却也没有睡得香甜,还发起了高热。 熬到中午,额间仍旧烫手。她报了几味药给早园,煎服了一剂,又喝了碗米汤。 许是粮食已经运出,沈若筠心下松快,喝了药便昏沉地睡了去……再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却见周沉正坐在自己榻边。 “你怎么……” 她刚醒,看到周沉以为他是来追粮食的,手便不自觉地发抖,迷迷糊糊间倒也装不出如何镇定,“你……” 周沉提着茶壶泻了杯水,目光柔和,“怎么又病得这么厉害?” 沈若筠茫然:“不就是睡了会么?” 周沉眸中满是担忧:“……你已经睡了两日了。” 沈若筠一怔:“我……” 她摸了摸自己额头,倒是已经不烫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周沉把水递给她,“刚回府,见你还未回来,便想来接你。谁知你竟病倒了,真是怪吓人的。” 沈若筠咂摸着这句刚回府,也不知周沉知不知道粮食的事,小口喝了些水,“我无事的。” “都这样了还无事。” 沈若筠把杯子放下,“真没什么,你走吧。” “眼下要到腊月了,跟我回周家去吧。”周沉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商量道,“祖母会担心的。” “我明天回去。” 见她应了,周沉有些意外,语调都上扬许多,“那你往年过年,都喜欢做些什么?” 粮食运到冀北前,沈若筠自是要回去的,眼下就搬回来,难免叫周沉起疑。听他这么问,随口道,“看灯吧。” 周沉脑海里冒出她幼时看灯的样子,穿着白绫袄,下系织金镀银的褶裙,小手里攥着灯,与濮王郡姬站在一处,两个小娘子笑声恍若响在耳边。 “那今年……”周沉开了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若筠奇怪地看他一眼,想起了去年上元时的情形,估计周沉是想约她一同看灯。看他形容,怕是话到嘴边,又想起自己心上人了。 他与谁约黄昏后,都不干她的事,只希望他别拿自己当挡箭牌了。 沈若筠忽又想到一种可能,她和周沉的婚事可能都到不了上元……眼下不过是风雨欲来前宁静的假象罢了。 “你回去吧。”沈若筠送客,“我要忙了。” 周沉摁住她的手,又握在掌心里,“粮食的事……我真的在想办法了,你再信我一次行不行?” 沈若筠昏睡两日,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勉力把手抽出来,也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只当充耳未闻。 又隔了一日,沈若筠精神恢复了些,才又回周家。打听着周二夫人正在荣禧堂,便去见了周老太太。 周沉已经费心替她圆过,说她生了病,又怕传了给周妤与老太太,遂就在沈家休养了几日。周老太太不疑有他,见到沈若筠,关切道,“果是瘦了许多,怎么这么不当心?” “吹了些风,有些发热。”沈若筠道,“已是大好了。” 周二夫人端着茶盏,“既是如此,便就不要总是出门了。” 沈若筠低头,见周二夫人湘色裙子下,露出那一点尖尖金莲。似她这样,想出门也困难吧? 周老夫人倒是并不觉得出门如何,何况沈家在汴京只她一人,拉了她的手道,“你怕是还不知道,衍哥儿盘下了汴京的卧雪斋,以后要买什么,都方便许多。” 沈若筠一听,周衍还未发觉出不对,估计他是查验过房契,才信以为真。如此甚好,等周家发现,粮食都已运出京西东路了。 “原是这样。”沈若筠作恍然大悟状,“我前几日还好奇,是谁家这般大手笔呢。” 提起这事,周二夫人分外得意,对沈若筠道:“等过了年便会重新开店了。” 沈若筠又问:“盘这样大的铺子,得多少银子啊?” 周二夫人放下茶盏,语带得意,“卧雪斋的老板要回家去,遂只收了一万两银子,便将店与秘方都卖了。” 沈若筠点点头,心道周衍虽是个蠢货,可也没蠢到把他私挪官粮的事告诉周二夫人。 周老夫人却皱眉,“衍哥儿没有仗势欺人吧?御街的铺子与秘方,人家只收了一万两?没要粮食?” 周二夫人听了这话,又恼又气:“瞧您说的,外面那些人家听到我们周家的门第,巴结还来不及呢,自是诚意十足的。” 见周老夫人不信,周二夫人又要赌咒发誓,周老太太嫌烦,不再多问,叫她回去了。 等两个丫头扶着她走了,周老太太跟沈若筠感慨:“你二婶久在内宅,没什么眼界,你别笑话她。” 沈若筠想她,倒不是可笑,反是可怜更多些。想来天气不好时,她的伤处必会疼痛难忍……这般痛楚,也不知为了什么。 周妤有几日未见沈若筠了,知道她回来,眼巴巴顶着寒风跑来嘉懿院。 节青端了点心进来,放好后先端了一碗杏仁茶给周妤,又笑着对沈若筠道:“小姐不在这几日,可教人担心了。” 沈若筠见她,心下有喜有忧。一开始对周妤,是怜她小小年纪,就被庸医误诊患了呆症,算是家族弃子,便是亲生母亲,也不怎么亲近她。再后来,她发现周妤是整个周家,唯一一个,会不设防无所求与她相处的人。 此事多少有些滑稽。 “阿妤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 周妤反应了下,点了点头。 “好好吃药,也要好好吃饭……你会好起来的,到时候你娘也会带你出门去玩,会认识新的朋友。” 周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沈若筠摸了摸她脑袋,叫她吃杏仁茶。心道若是没有粮食这事,就算和离了,与周沉做了一场戏,关系也不算太差。周妤若是想她了,叫周沉把周妤送去沈家玩上一日,也没什么……眼下粮食的事瞒不了多久,周沉也必会猜到自己,她与周沉的婚事,不会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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