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睇了个眼色,唐榆几步行至侧殿门前,一把将门打开。正往寝殿走到皇帝闻声止步,目光在唐榆面上定住:“阿婉在?” “是。”唐榆躬身。徐思婉亦起身迎去,行至临近殿门的地方,他恰好走进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去寝殿:“别怕。”他的手很用力,却带着一种呵护的意味。如若没有那些旧怨,她大约真的会感念他的偏袒。 他拉着她一同步入寝殿,太后骂得久了,倚靠在床头软枕上正歇息。 察觉到有人进来,她睁开眼,在看见徐思婉的刹那,脸色骤然大变:“让她出去,休要冲撞了哀家!哀家如今这身子是受不得了!” 她口吻厉然,虚弱而苍老的眼中泛着一种狠厉的精光,徐思婉不作声地看了看她,垂眸恭顺福身:“太后娘娘,天象与臣妾的八字都已有定数,并非臣妾不见太后娘娘就能改变。求太后娘娘准许臣妾在此听个明白,若当真臣妾一死能换太后娘娘凤体康健,臣妾绝无二话。” 约是因她态度和善谦卑,太后的怒意缓和了几许,只是仍不想看她,冷声吐了两个字:“都坐吧。” 皇帝睇了她一眼,遂径自举步,坐去了床边。徐思婉心领神会地坐去了离太后远些的案桌旁,皇帝温声劝道:“母后,那些怪力乱神的话可信不得。阿婉对您素来是孝顺的,如何会冲撞了您?” 太后冷笑:“你这是为了一个宠妃,连哀家的身子也不顾了。” 皇帝垂眸:“儿子没有那个意思。可母后……”他顿了顿,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只道,“您是过来人,后宫争端您都是熟悉的。这样子虚乌有的说法能有几分真,您该有数才是。” 眼下之意,显是疑此事背后有人指使,意欲借刀杀人。 徐思婉听得心弦紧绷,生怕太后被他劝服。太后眼底略有一颤,转而口吻缓和了些:“这些哀家自然明白,只是哀家问你,万一此事是真呢?” 还好。 徐思婉松了气。 皇帝摇头:“儿子会着人去查,查明这般说法从何而来、又是被何人递进了母后耳中,给母后和阿婉一个交待。” 太后则道:“便是其中真有人从中作梗,也未见得这些说法就是假的。八字之说,哀家也看过一些,倩贵嫔的八字哀家瞧了,的确是命硬得非比寻常。” 徐思婉安静地垂眸坐着,一派乖顺。 她早便猜到了,太后听到了那些说辞,势必要看她的八字。 而她的八字也当然是硬的。所以她当年才能逃过一劫,才能站在这里,一步步地复仇。 太后深深地望着皇帝:“皇帝,哀家从未求过你什么。如今为着这条命,哀家求你一次。” 皇帝眉心狠跳:“母后……” “听哀家的吧,赐她一死。”她枯黄的手紧紧攥住皇帝的手,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哀家愿意追封她为妃、贵妃,你若是想,追尊后位哀家也不阻拦。徐家那边……你可以为他们加官进爵,封王……封王都可以……” 她的口吻中只余哀求,似乎什么身份荣耀在此刻都不重要了,能让她在意的,只有这条岌岌可危的性命。 皇帝望着母亲,怔忪摇头。他有些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于她这样的疯魔,哑声道:“儿子不能为了这种缘故要她的命。” 太后倏然又动了怒:“万一是真的呢!”她紧盯着他,目眦欲裂。 皇帝薄唇一抿,沉稳反问:“万一是假的呢?若到时母后的病症不见好转,阿婉岂不枉死?” “你……”太后杏目圆睁,亦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好似没有料到他会这样为了护徐思婉而枉顾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性命。 徐思婉按兵不动,任由他们母子相争。 兹事体大,她没指望今日就能争出结果。今日他又在气头上,想是断断不会对她放手的,且让太后磨他几日再说。 如她所料,这日长乐宫一叙不欢而散。之后几日,他寻机将钦天监的几名官吏革了职贬了官,又巧立名目发落了长乐宫的几个宫人。 他这样做,自是想让传言淡去,好教太后不再多想。 然而太后也并未让徐思婉失望。她病了太久,日日被病痛折磨,不肯轻易放过一丁点求生的契机。见她还在后宫,太后就日日着人去请皇帝,有时哪怕正有朝臣在紫宸殿中议事,太后也不管不顾地再三催促。 但碍于太后的身份,一时并无人敢指摘什么,反倒有翰林上疏,道百善孝为先,求皇帝依照太后心意,赐死徐思婉,为其追封,在对徐家加以封赏。 徐思婉在后宫中听说,皇帝不及看完奏章就已然大怒,当即下旨将那翰林革了职。 彼时思嫣也恰在拈玫殿中,闻言重重舒了口气,道:“这样就好。我听闻太后近来闹得厉害,什么分寸都不顾了,心里只怕陛下一时烦乱会直接顺了太后的心思。现下这般看来,陛下还是有心护着姐姐的,那就且由着太后闹吧,姐姐少去见她便是。” “已许久不去见她了。”徐思婉坐在茶榻上悠闲地翻着绣样册子,轻轻一哂,“我去见她,陛下也不放心,专门叮嘱了我,哪怕是她下旨传召我也不要独自去,务必先去紫宸殿找他。” “那姐姐可要按陛下说的办。”思嫣舒了口气,“只是这事我想着也怪,钦天监和姐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就突然跟姐姐过意不去了?也不知背后是何人支使。” 徐思婉手中的绣样册子又翻过几页,看见合心意的就夹个纸条,回头让尚服局做衣裳。听思嫣这样说,她淡笑:“若是林氏在的时候,不用问也知是林氏。但现下林氏没了,你说还能是谁?” 思嫣哑然一瞬:“……姐姐是疑皇后?”说罢怔了怔,黛眉轻蹙,“也是,皇后前阵子就找咱们徐家的事来着,还好陛下不肯信。” 徐思婉不再作声,任由思嫣去猜。人人都猜到皇后身上才好呢,尤其是皇帝。 所谓三人成虎,所谓众口铄金,她要皇后背负着这个嫌隙永远也洗不清。这样就算她一时离了后宫,也能让帝后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这颗种子埋下去,她必能收获丰厚。帝后间生出嫌隙,他一边厌恶着皇后,一边也会一度度地想起她。 她按部就班地一颗颗布好棋子,再两日后,又让唐榆想办法递了些话给钦天监。 宫中势力盘根错节,钦天监听说她授意的那些天象之说时,自知是因宫中斗争,却想不到是她亲自安排。加上她出手豪阔,送到面前的真金白银总会有人想要,便也没人会探究那些说辞背后到底是谁,便直接依照她的吩咐将事情办了。 但后来天子震怒,不仅钦天监有人被革职,连瞎凑热闹的翰林院都受了牵连。这些日子钦天监便过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个个心神紧绷。 这样的时候,她给钦天监递去的话若能救他们的命,哪怕是不给半分好处,他们也会听。 待这一切安排妥当,她就静静等着,等到太后再一次不管不顾地硬将皇帝请去长乐宫,她就不紧不慢地更了衣、梳了妆,打扮成他最喜欢的妩媚样子,乘着步辇,缓缓往长乐宫去。 行至长乐宫门口时,她往院中看了一眼。宫人们照例都被赶了出来,但若细看,他们神情间已没了之前的恐惧与小心,一个个都变得有些麻木,显得没精打采。 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大抵都是从这份麻木开始的。 这世上终是心存善念的人多些,“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背后所说的人也未必就是真的不孝。只是照顾重病亲眷久了,难免心力交瘁,就会渐渐变得麻木、继而变得不耐,也变得不够体贴。 日日近身侍奉的宫人们已然如此,近来屡次被太后强行叫到跟前的皇帝,应该也差不多了。 徐思婉倒不盼着他“不孝”,但她需要他的“不耐”。 她长缓一息,步入宫门,走向殿门。守在殿门处的宦官见了她连忙躬身问安,又迟疑道:“娘娘……” 徐思婉脚下顿了顿,侧眸看他,他目光闪烁:“娘娘……还是别进去了,太后正发着火,是为着娘娘的事……” “正因是为本宫的事,本宫才不能躲。”她笑笑,随手脱了枚玉镯递给他,“多谢你的好意。” 语毕她不再停留,径自入了殿,穿过外殿与内殿,直接转入了寝殿殿门。 绕过屏风间,太后正骂着:“哀家生你养你,如今为着一个嫔妃,你就是这样待哀家的!” 徐思婉抬眸一扫,皇帝在病榻前垂眸而立,一语不发。太后看见她,脸色骤然变得更冷:“你来做什么!” 皇帝闻言回过头,看见她的刹那,神情一变:“阿婉!” “太后娘娘安,陛下安。”她驻足福了福,就继续行上前,唇角染着笑,行至皇帝身侧,“臣妾听闻太后娘娘动怒,心觉这样拖着也不是事,于太后的病体也无益处。” 太后冷笑:“倩贵嫔惯是会捡好听的说。可你若真担忧哀家的病,该怎么做心里也当清楚。如今这样,怕不是巴不得早早将哀家气死,就不碍你的事了。” “太后娘娘多虑了,臣妾不敢。”徐思婉抿唇,掩在袖中的手往前挪了两寸,拽了拽皇帝的衣袖:“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召钦天监来问一问话吧。若当真唯有取臣妾性命才能保太后娘娘凤体无虞,臣妾万死不辞。可还有别的出路,陛下便也不必与太后娘娘这般争执了。” 她一边说,明眸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真诚温柔。 皇帝眉宇紧锁:“这样的算计,朕不会合他们的意。” 她望着他眼底深沉的怒色,觉得有趣。 他是天子,没有向旁人退让的道理。万般暗斗若不让他察觉也就罢了,可眼下既被察觉,就该是钦天监识相一些,滚来谢罪。 又或者,他在等皇后来谢罪。 只可惜,皇后必定是不会来的,因为皇后在此事上实在无辜。至于钦天监那边…… 她心下一声叹息,想跟他说,别逼钦天监了。 她就是要他退让,不是向钦天监退让,而是向她退让。 日后他要为她退让的事,还多着呢。 于是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衣袖,探入他的广袖间,攥住了他的手:“也未必就是陛下想的那样,且传来问一问吧。总不好为着这些说法一直僵持着,平白伤了母子情分,倒让臣妾觉得自己有罪。” “你大可不必这样想。”他道。 可她目光坚定,与他又对视两息,他终是松了口,神情疲惫地吩咐王敬忠:“传钦天监的人来。” 徐思婉暗自松气。 她其实知道他会答应。因为这些日子,他应该也已觉得很累、很烦了。她在这时为他出这种建议,他当然会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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