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也坐回茶榻上,道:“我到底是要废了位份去冷宫,带八名宫人已是逾制了,余下的只好打发去别处。但有个宁儿……是我从前从锦嫔那里救下来的,一来二去有了些情分,让她去别处我倒不舍得。你便将她带去吧,她也算得心细。” “这好说。”思嫣拧着眉,“我支走个宫女给她留出位置便是。只是……姐姐,那是冷宫!姐姐当真要去?皇后对姐姐的敌意已那般明显,只怕一旦姐姐入了冷宫的宫门,她就……” “我不怕她,你也不要操心这些。现下你平安将这孩子生下是最紧要的,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徐思婉语重心长,思嫣听罢犹有不甘,然虽是几度欲言又止,却终究说不出什么了。 当晚,皇帝到了拈玫殿来。近来他政务缠身,鲜少踏足后宫,这日却来的极早,在晚膳前就已到了。 他们于是一同用了膳,又一起读了半晌的书。安静的相伴中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哀伤,就好像一对即将分离的苦命鸳鸯。 入夜时分,他们一齐躺到床上。她有意撩拨他,想给他难以忘怀的一夜,他却没有动她,只是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这样也好,这样的一夜,也会很难忘。 她便就这样在他怀中安然睡去,翌日天明她睁开眼时他已醒了,坐在她身边倚靠着软枕,双目怔忪,半晌不动。 她缓缓地撑起身,依偎着他,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脸颊蹭着他的肩:“陛下在想什么?” 他说:“在想你。” “臣妾还在这儿呢。”她含着笑,他勉强地也笑了笑:“在想从前的事情……想了许多。” 她望一望他,下意识地猜测他都回忆了些什么。 但她没有细问,因为那并不重要,她只消知道她给他的回忆已然够多就可以了。那些回忆以美好居多,亦有些挥之不去的痛苦,譬如她的那个“孩子”,他想来会一直记得。 良久的沉默后,他又说:“朕从未想过,会因为这样的缘故失去你。” 她又在他肩头蹭了蹭,玉臂探出,把他抱住:“夫君没有失去我。”她语中含着笑,“我只是帮夫君尽孝而已。等一切过去,我等夫君接我出来。” 这是他们之前柔情蜜意时才会说的称呼,现下说出来,只显得辛酸。 他笑音发哑:“你知道么,后宫的许多嫔妃,很会撒娇发痴。朕昨晚在想,你若能学一学多好,只要学上一分,你就不至于如此顾全大体。你若也肯在朕面前闹一闹,朕或许就能留下你了。” “可那有什么用呢?”她声音柔弱,“太后闹,臣妾也闹,岂不是让陛下左右为难?况且太后年事已高又身患重病,臣妾那样气她,她又如何受得住?唯有现在这样,才是人人都好。臣妾只求陛下莫要为此与太后生隙,日后好好尽孝床前,免得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憾事。” 他无声点头,默了半晌,又言:“户部尚书年纪大了,近几个月身子也不大好。朕会封他个爵位,让他衣锦还乡,尚书的位子,便让你父亲来填。” 她闻言怔了怔,抬眸望向他:“陛下如此安排,是因为爹爹能力出众,还是为着臣妾?” “都有。”他坦然承认。不及她说什么,他捂住她的嘴:“你什么都不要劝,总要让朕也为你尽一尽心。冷宫废妃复位不是易事,你父亲身居高位才能扫清些阻碍,朕不得不做这些打算。” 她听罢到底噤了声,柔软地倚回他怀里,轻声细语道:“夫君待我的心意,我都知道。” 当日午后,皇帝下旨,废徐氏贵嫔之位,打入冷宫。 旨意中虽明言是顾及太后凤体安康,然因徐思婉已是宫中头一号的宠妃,这道旨意仍旧掀起了轩然大波。 莹婕妤听到旨意就杀到了霜华宫来,宫人阻不住她,她风风火火地直接闯进寝殿,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徐思婉神色平和:“姐姐听说旨意了,就是那么回事。” 莹婕妤气得娇容泛白:“是皇后……是皇后对不对?你等着,我绝不让她好过!明明稳坐后位还天天给嫔妃使绊子,什么东西!她当咱们都好欺负呢!” 徐思婉笑了声:“姐姐别生气。” “怎能不生气?!”莹婕妤瞪她,“后宫人人都看不上我的出身,我也不喜欢她们的性子。好不容易有个玩得投缘的……她倒好,这就把你送进冷宫去了!我从前没大招惹过她,日后不气得她夜夜难眠我就不姓祝!她若真就本事,就把我也送冷宫里去,让我们两条狐狸精作伴好了!” 长秋宫,皇后原本忙着除夕宫宴事宜,忽有宫人入殿禀话,她也没抬眼睛。 那宦官打量着她的神色,犹豫再三才将圣旨说了,皇后只觉后脊莫名一凉,倏然抬眸:“什么?!” “……陛下为了太后娘娘的凤体,废了倩贵嫔的位份,打入冷宫了。”那宦官轻声又重复了一遍。 皇后骇然。这阵子的种种争端她皆有耳闻,却不料皇帝真会准允。想着一个让自己头疼的敌手就这样入了冷宫,她神情复杂起来,又想蹙眉又想笑,一时看着扭曲。 听琴见状,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让那宦官先退了出去。 接着便问:“娘娘,徐氏入了冷宫,那……前阵子那事,咱还查不查了?” 皇后一时恍惚,半晌无话。好生缓了缓,才意识到她所言何事,深深一喟:“既然她已入冷宫,咱们就不必费那个工夫了,入了冷宫的嫔妃没有能出来的。更何况徐家办差也算尽心,若没有她碍眼,本宫也不想得罪徐家。” “诺。”听琴应声,心下亦是一松。 许多时候她都觉得,皇后娘娘心中的一根弦绷得太紧,太害怕旁的嫔妃与她争位,有些事便做得失了分寸。 譬如前阵子的那般安排,除掉倩贵嫔固然重要,得罪徐家却不值当。这样的簪缨世家在朝中树大根深,平日里再忠心和善,被惹急了也不好摆平。 如今徐氏入了冷宫皇后便愿意收手,倒是件好事。 两个时辰后,徐思婉踏着凉薄的夜色步入了冷宫的宫门。她身后跟了四名宫人,还有一只只放满嫁妆的大红木箱。 进入冷宫的嫔妃大抵没有阵仗这样大的,她一路前行,周遭的宫人们都上前问安,眼中既含着讨好,又不敢凑得太近。 冷宫的掌事亲自将她领去了拨给她的院子,这院子位于冷宫正当中,已是冷宫里最像样的一处地方。与后宫的宫室比起来,也不过是漆色陈旧斑驳一些,没有漏风漏雨的迹象。 她步入卧房,房中各处都已收拾妥当,那宦官堆着笑道:“娘娘放心,一应物件都是尚工局新送来的,不敢让娘娘用那些罪人用过的东西。” 徐思婉莞尔:“已被降旨废位,不论是什么缘故,不能再当这声娘娘。公公称我一声娘子吧,咱们都不要给旁人留话柄。” “娘子说的是,娘子说的是。”那宦官连连躬身,见她神色疲惫,从花晨手中领了赏,就退出去。 兰薰桂馥指点着小林子和小哲子把一只木箱抬进屋,将她常用的一些衣物收进衣柜,又将首饰放到妆台上。刚忙出个眉目,张庆挑帘进来,禀道:“娘子,冷宫的那些宫人个个都想来给您磕个头。” 徐思婉含笑:“无非是想讨个赏钱罢了,你取些碎银,只管赏下去。日后你们都记得,咱身在冷宫虽不能信他们,却也不能贸然交恶,平日里若打了照面,态度都要好好的,不许惹出是非。” “诺。”张庆躬身,“那下奴就给他们每人备五两银子,就说是娘子给的见面礼。” 徐思婉点点头:“去吧。” 张庆躬身告退,花晨瞧了瞧天色,道:“奴婢去传膳吧。冷宫这边有自己的厨房,虽是素日备的饭食都不像样,但这回太后娘娘特意遣了几个厨子过来,就是为让娘子吃得舒心。” “不了。”徐思婉摇头,“今天不吃了。我一连紧张了数日,如今尘埃落定,倒没什么胃口。” 花晨锁眉要劝:“娘子……” 徐思婉笑着一睇她:“不必这副样子,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再说若真饿得厉害了,我自是会吃的。” 语毕朗声:“你们一会儿想吃什么,自己去小厨房叫。咱们虽入了冷宫,但手头有钱,谁也不必在吃上委屈自己。” 房中正忙着的几人闻言笑应了声诺,氛围变得欢快了些。徐思婉亦笑了笑,就褪了鞋子,躺到床上。 她枕着双手望着床幔,心绪飞转着查漏补缺。 现下徐家应是安稳了。皇后想凭一己之力去动徐家本也不是易事,如今她既入冷宫,皇后理当不会再费那个工夫。 从那天的闹剧开始,她已心神紧绷了数日,半分不敢放松,如今可算得以喘一口气。 只是,她也还有些地方没想明白。 比如那孩子的事……连她一时都没想起来,徐家的知情者也寥寥无几,不知皇后从何而知。 再比如,皇后那日的笃定,笃定得没有道理。她不明白皇后究竟会为何认定她的出身别有隐情,但皇后既这样做了,势必有她的道理。 这场戏还没完,这片迷雾还得拨开。 不仅如此,在她弄清一切原委之后,更需稳住皇帝的心。否则只消她出了冷宫,皇后就能再重提此事,这一切终究会是个隐患。 现如今,皇帝只是“不信此事”。这于徐家而言不够,她得让他由“不信”转为“不在意”,才能让皇后手中的筹码失去价值。 徐思婉无声地摇了摇头,一边斗志昂扬,一边也觉事情太多,让人疲累。 思虑再三,她心知事情终是要一件件解决的,便先挑了一桩最简单的着手。 她唤来唐榆:“陛下吩咐过,我虽入了冷宫,还是能由路太医照料。你明天就去问问他,让他哪日得空过来一趟,我需要他在这里多花些工夫,将这院内院外都验一验,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正收拾妆台的月夕闻言直吸冷气:“娘子是怕这地方已经被动了手脚了?” “谨慎点总是没错的。”徐思婉笑笑。 其实,她倒不觉得皇后会这么莽撞。只是若依她自己的性子,她会很乐意赶尽杀绝。
第89章 几方 入夜时分, 月色凉薄。绣纹精巧的床幔隔开月光,徐思嫣被拢在一片让人心静的黑夜里, 却横竖都睡不着。 不知不觉, 三更天的打更声响了起来。 其实打更只是从宫道上过去,并不会进入各宫搅扰宫嫔们歇息,但现下四下里太过静谧, 敏秀居又离霜华宫的宫门不算太远,徐思嫣就依稀听到了打更的响动,神思愈发清明。 又耐着性子躺了几息,她终是起了身, 踩着绣鞋就往外去。 卧房的房门吱呀推开, 在外屋值夜的宫女彩绣蓦然惊醒,慌忙爬起来, 揉着眼睛福身:“娘子怎的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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