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晨用力摇头,哭得愈发厉害:“是唐榆嘱咐奴婢这样做!他怕娘娘为了他,情急之下不管不顾,便想用这样的法子稳住娘娘。先前……先前奴婢的确是日日都按娘娘的吩咐去见他了,他便每日提一本书,让奴婢回来跟娘娘说,让娘娘觉得他既尚有余力看书,自然一切都好。可……可三五日前,奴婢再去诏狱,他已没什么力气说话,就一口气告诉奴婢了几本书,让奴婢分着告诉娘娘,还说、还说……” 徐思婉脑中一片空白,见她这样支吾,才回神催问:“说什么?” “他说让奴婢不许再去见他了。”花晨泣不成声,紧紧闭上眼睛,回想着唐榆的话,每个字里都透出痛苦,“他怕奴婢想起他的样子太过难受,会在娘娘面前露馅,让奴婢别犯糊涂,务必要以娘娘为先,奴婢只能……” 她没说完,徐思婉的身子一软,花晨脸色一变:“娘娘!”月夕也赶忙上前,将徐思婉扶稳。 徐思婉黛眉紧蹙,身子半倚着月夕缓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平复下来。 一抹迷离的笑意在她唇角漫开,那笑音苦涩,一声一声地沁出喉咙:“他那点聪明,全用在本宫身上了。” 她不知该说他太聪明,还是该说他太了解她。 他怕她稳不住,她那几日也的确有过许多冲动的想法。但因为他那些隐含“威胁”的话和他要的那些书,她不得不稳下来。 如今撑过了那一阵,她便已不再会那样冲动了。 她虽仍然想救他,但终是明白了,这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她怔忪着,伸手去扶花晨。花晨紧攥住她的手,央求道:“娘娘,您若生气,回来罚奴婢便是了!可一会儿去见陛下,您可不能说错话啊,唐榆为了您什么都不顾了,您若有什么闪失,他的罪便都白受了……” “起来。”徐思婉声音发沉,但多了让花晨安心的气力。 她顿了顿,又道:“我便是为了唐榆也要撑住,咱们都得撑住。”说着瞟了眼花晨的满脸泪痕,“你去梳妆,本宫先去紫宸殿。” 说罢她提步就走,花晨长声舒气,慌忙起身,依言去洗脸梳妆。 紫宸殿中,死寂一片。皇帝焦灼地踱着步子,没人摸得清他是在想当下的战事,还是在想倩贵妃的事。 在王敬忠疾步入殿的刹那,皇帝顿住脚。他举目看向外面,眼中的不安一闪而过。随着倩贵妃入殿,这份不安被他压制下去,他转身落座回御案前,状似平静地睇着倩贵妃施礼。 “陛下圣安。”徐思婉俯身一拜,直起身,清清冷冷地等他发话。 “阿婉。”他睇着她,“你可知昨日朕杖杀了一个诏狱官员?” 徐思婉启唇:“臣妾略有耳闻。” 他目不转机:“朕杀他的原因是,他昨日审唐榆时问他,他如何会写卫川的字,意欲让唐榆说出你与卫川之间的确有书信往来。朕知道,这是皇后多少开始透了些话进去,才会有此一道,便杀了他。” 这是在向她邀功么? 徐思婉抬了抬眼,心生戏谑。 “所以这件事,朕不想继续了,也愿意信你。”他顿了顿,眼中多了几分阴鸷,话锋陡转,“可皇后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与卫川的事关系重大,总该查个水落石出。” 她自知他还有下文,神情淡漠,直言问她:“陛下想让臣妾做什么?” “朕要你对得住朕的信任。”他说着微微俯身,一只胳膊搭在案头,微眯起来的眼睛像狠厉的鹰,“朕要你去诏狱见唐榆,不许说别的,直让他觉得你是私下里去见他,与他问一个真相。若他只在你面前也不改口,朕从此便再不生疑。” 徐思婉心下一坠,紧接着,却生出一股狂喜。 唐榆还没死,她还能见到他。 她还以为自长秋宫一别之后,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原来真的很怕失去他。 “好。”徐思婉平静地应了,“臣妾回宫换身轻便的衣裳,就去诏狱。” “去吧。”皇帝见她毫无惧色,本已动摇的心弦更松动了几分,安然倚向靠背,“消了这份疑点,待皇后离世,你就是继后。”
第108章 离别 半个时辰后, 马车驶出皇宫,直奔诏狱。抵达诏狱时正值晌午, 花晨扶着徐思婉下了马车, 王敬忠就上前示意花晨候在了外头,独自毕恭毕敬地因着徐思婉入内。 旁的宫人见状自然心领神会,便无一人上前, 都眼观鼻、鼻观心地候在了外头。 踏入诏狱的大门,一方空荡的院落映入眼帘,徐思婉深吸了口凉薄的空气,望着眼前偌大的房舍, 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恐惧。 眼下正值寒冬, 寒冬晌午的阳光也是热的,光束穿过重重云雾落到人身上能带来一种别样的暖, 却也将四周围的那种冷衬托得更加分明。 于是她便觉得那种冷好似突然彻了骨, 凉飕飕地窜遍全身。 她立在那里好生缓了缓,才有力气继续前行。随着王敬忠一起, 步入了那扇高大厚重得让人压抑的暗红大门。 大魏朝的诏狱修得极大,百余年前的一场牵涉甚广的谋逆案里,几千号人在这里都关得下。 因此步入那道暗红大门,里面便是幽暗狭长的甬道。甬道一眼望不到尽头, 两侧便是一间又一间的牢室。 每路过那么三五间, 又有一道岔路横亘过来, 侧首望过去,同样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左右也同样俱是牢室, 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潮湿阴暗得让人窒息。 王敬忠不作声地打量了徐思婉一眼, 心下叹了口气,在一片安寂中,轻声言道:“下奴多嘴,嘱咐娘娘几句,娘娘莫要怪罪。” 徐思婉凝神:“公公请说。” 王敬忠脚步仍稳稳地往前走着,压音道:“下奴看得出,娘娘和唐榆主仆情深,断不舍他这样殒命。但现下,不是娘娘意气用事的时候,下奴既一心侍奉陛下,便只得将娘娘的一言一语都如实禀奏。娘娘切莫说错了话,让唐榆白白失了一条性命。” 这话听来诚恳,甚至不该有他这样说出来。徐思婉不禁露出几许疑色,看了看他,意有所指道:“多谢公公一心侍奉陛下,还肯这样叮嘱本宫。” “下奴不过是为陛下着想。”王敬忠垂眸,“陛下一心记挂娘娘,近来……可说是寝食难安。下奴看着心疼,只盼此事能安安稳稳地过去,娘娘能与陛下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 徐思婉知道王敬忠是认真的。他是个忠仆,一心一意只为皇帝打算。 只是这四个字现下落在她耳朵里,只让她觉得无尽的讥讽。 语毕,王敬忠不再多言什么,徐思婉也继续静默而行。那甬道太长,长得像是要走一辈子。王敬忠就这么一直引着路,墙壁上每隔几步有盏照明的油灯,既能照亮道路,也能照亮左右两侧的牢室,徐思婉却没胆量多往牢室里多看一眼,生怕牢中犯人的情形让她却步。 如此走了足有一刻,王敬忠在一间牢室前停了脚。徐思婉悚然一惊,眼底颤了颤,一分分地抬起眼帘,朝那间牢室里望去。 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中,她一眼看到了蜷缩在角落处的人。 约是诏狱收了她的钱的缘故,这间牢室称得上干净宽敞,光线也好,角落处的地面上铺着不算太旧的被褥。 可纵使如此,也阻不住他受了一身的刑伤。他蜷缩在那里,身上原本洁白的中衣裤几乎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血污交织其上,有些严重的伤口已有溃烂之势,蝇虫盘旋其中,贪婪地吮吸血肉。 他素日以一柄黑木钗盘得整齐的乌发也已凌乱不堪,有些乱糟糟地像一捧稻草,有些沾在血痂上。他并未入睡,双目大睁着,直勾勾地盯着地,呼吸有些粗粝,一声一声的,像是含着沙子。 徐思婉忍不住地眼眶发酸,喉咙里一声哽咽。同时,她带着三分惑色望向王敬忠,因为皇帝明明白白地说过要她私下里问话,王敬忠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这里。 然而王敬忠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沉默地招了下手,不远处的狱卒便上前,为她打开了牢门。 接着,王敬忠挥退了四周围的狱卒,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仍是无声的。徐思婉竭力地沉了口气,举步进去,随着她一步步走得更近,缩在角落处的人终于有了些反应,不自觉地向后躲着,口中呢喃低语:“娘娘什么都不知道……” “唐榆?”她唤了声,他的低语辄止,继而抬起头,一双大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她,却没有焦距。 她这才知道,他看不见了。 “唐榆……”徐思婉的泪水翻涌而出,几步上前,在他身边跪下来,“本宫来看看你。” 唐榆神情微凝,哑音失笑:“下奴险些毁了娘娘,娘娘不该来。” “主仆一场。”徐思婉摇头,“本宫得来送一送你。” 几步开外,王敬忠紧紧盯着二人。 唐榆缓了缓,借着残存的余力,想要撑起身。徐思婉忙伸手扶他,他伤得太重,身子沉甸甸的,她直累得额上出了冷汗,才扶他半坐起来,缓了口气,便道:“本宫有事要问你,你得给本宫一句实话。” 唐榆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娘娘请说。” “那些信,真是你写的?”徐思婉问。 “是。”他口吻定定,空洞的双眸漫无目的地在她面上划着,“下奴多希望自己是卫川,就算后来一刀两断……也终有一份旧日情谊可以记挂。” 徐思婉低下眼睛,想对他笑一笑,但笑不出。 她回过头,无声地望向王敬忠,王敬忠扫了眼唐榆,示意她继续问。 “本宫和卫川的,都是你写的?”她紧紧咬了下唇,口吻深沉了些,“事已至此,你不要遮掩什么。但凡其中有一封不是出自你之手,本宫都可以想办法……想办法让你的罪名轻一些。” “都是。”他靠在冰冷的砖石墙壁上,干涩地笑了声,“但下奴每每将信取回,就尽数烧了,没想到会牵连娘娘。下奴以为……”他突然咳嗽起来,咳得猛烈,一些血点随着咳嗽被呛出来,落在已破败不堪的衣衫上,像寒冬里刚落下来的红梅。 “下奴以为……这些心思可以一直藏着,下奴以为自己能陪娘娘一辈子……” “怎么这样傻?”徐思婉摇着头,心下忽而想起那日在长秋宫中对峙的一些细节,忽地悚然一惊。 她回眸望了王敬忠一眼,王敬忠仍是那副平静的神色,她一下子明白了皇帝让她走这一遭是为什么,启唇又言:“本宫还有一事没想清楚。” “什么?” “那天皇后娘娘说……她自从发现那些信,就一封封都让人取走了。为了不惊动本宫和卫川,还让人另外誊抄了一份放进去。若两边的信都出自你之手,你怎的没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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