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说完,唐榆也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发觉竟有这样的疏漏,心下直骂自己愚蠢。 但好在,那些“被替换掉的信”并不真的存在,皇后无论如何都是拿不出来的。 他便苦笑了声:“下奴若说,直至皇后娘娘那天拿出那些信,下奴才知自己先前取回去的都被人掉了包,娘娘信不信?” “本宫不信。”徐思婉断声,那口吻就好像在试探他的虚实,一字一顿道,“你一贯谨慎,岂会有这样的疏漏?若有什么隐情,你切莫瞒着本宫了,本宫想救你。” “下奴对娘娘绝无欺瞒。”唐榆轻声,气力不支地连缓了好几口气,才续道,“若皇后那日所言是真,便说明……说明她早已有备在先,手下自有能人能将娘娘和卫川的字迹写得一模一样,连下奴都看不出异样……娘娘日后……日后也需处处提防,切莫着了她的道。” 徐思婉拧眉:“当真?” “是。”唐榆心平气和,徐思婉再度回眸看向王敬忠,他的神情好似松动了些。 她转回脸,复又望向唐榆,一股浓烈的悲戚在胸中涌动,她叹了声,状似平静道:“若是如此,本宫便救不了你了。” 唐榆没有作声,亦没有旁的反应。 她的手探入袖中,与他凑近了些:“但……本宫不忍看你惨死,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本宫……”她竭力克制着,还是一声哽咽,“本宫给你个痛快。” 王敬忠愕然一凛。 然下一瞬,便见一抹银光从徐思婉袖中划出,她信手一拽唐榆,那银光直朝他后背刺下! “娘娘!”王敬忠惊呼,箭步上前,唐榆无力地栽在徐思婉肩头,但闻耳边轻言:“闭气。” 他一时惶惑,来不及多想便依言照做。王敬忠目瞪口呆,走上前打量徐思婉,徐思婉揽着唐榆的身子,一声声地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音沙哑,透着说不清的压抑。从喉咙中一声声地逼出,回荡在幽暗的牢室里,形如鬼魅。 “娘娘你……”王敬忠脑中嗡鸣不止,只觉办砸了差事。好生愣了愣,他才顾上去探唐榆的鼻息,见他已然断气,更是惊退了半步。 “哈哈哈哈……”徐思婉笑着,缓缓地转过脸,那副笑靥彷如地狱里最可怖的幽魂。 “公公你说,这是不是如了皇后的意了?”她伸手抓住王敬忠的衣袖,笑意愈发妖艳,含着诡异的期盼,“皇后要砍去本宫的左膀右臂,这一次是唐榆,下一次是谁?是谁啊……” 她变得有些癫狂,就像是……就像是要疯了! 王敬忠脑中电光一闪,终于回过神,再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唐榆怎么死都不打紧,若倩贵妃真的疯在这里,下一个死的便是他了! “哈哈哈哈哈……”徐思婉犹在放声大笑,耳闻他的脚步远去,才吸了口气,回过身,将唐榆紧紧抱住,“走了。” “咳……”唐榆又咳嗽起来,更多的血点被呛在地上。 她那一刀刺得不够深,不足以直接致命,可他也撑不了太久了。 徐思婉的眼泪扑簌而下,沾湿羽睫,一滴滴溅在他背后。他虚弱地笑了声:“思婉,别哭。” “对不起……”她轻声说着,“对不起,我……我没能救得了你。” “是我愿意的。”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抚在她的背上。他早已十指寸断,手上使不上什么力气,仍在认认真真地做着安抚的姿势,“你没有对不住我,思婉……”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是我愿意的。”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得更凶,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的声音也哑下去:“我会给你报仇的。” “报什么仇?”他又笑了声,“我要你好好活着。最好是……最好是把我忘了,千万不要……不要为我去涉险……” “唐榆……”她感觉到他的气力愈发虚了,紧紧咬住牙关,咬得薄唇生疼,“我要告诉你件事。” “你说。”他还是那样语中带笑,恍惚间让她觉得,他在哄她。 “我……我其实不是徐思婉,我不是徐家的女儿……”她想将话一口气说清楚,却哭得凶狠,不得不缓了缓,“爹爹只是救了我,他以为我不记得,可我什么都知道。我……我是秦丞相的孙女,我哥哥叫秦恪,秦恪你记得吗?你们曾经一起读书的!我叫……” “秦菀?!”唐榆惊呼出声。 “对,我是秦菀。”徐思婉连连点头,忽而有了些笑意,好像在高兴他还记得她。 唐榆哑然半晌,忽而失笑:“那个小丫头……” 他说着,眼前泛起了一些明亮的白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他浑浑噩噩地觉得穿过那片光就能回到过去,回到在丞相府读书的日子。 “我就是那个小丫头。”她喃喃道,“那时候,我总给你和哥哥捣乱,还好你们脾气都不错。所以,唐榆……” 她的双臂一分分还紧,拥着他,却像是要给自己力量:“有些事,我总是要做的,秦家的仇我不能不报。你……别为我担心,我大概……大概捎带着就替你把仇也报了!” 她口吻执拗,他禁不住又笑起来,笑音之后,无话了好几息。 或许是因为已将大事说出,徐思婉心中突然平静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想他若还能说话也好,若就此睡过去也罢,都由着他便是。 忽而他又笑了声,再启唇时,气息变得更弱:“秦家的事我劝不住你,但阿菀……你还是不要管我了。” 他渐渐疲惫得撑不住,眼皮沉沉垂下去:“你好好活着,我只想看你好好活着。” 她不再与他多争,只说:“我会的。” 他便也没有余力再劝了,含糊地扯了个哈欠:“你知道吗……” “什么?” 他衔笑:“你入宫后,我才觉得日子明亮了些。” 她说不出话。 “我这半生的快乐,都是你给我的。”他的声音已几乎微不可寻,“我嫉妒卫川,是真的……” 他喘了口气。 然后他想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可他动了动口,却已发不出声了。 下一瞬他便又庆幸,还好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这样的话说不出才好,若说出来,要让她怎么办呢? 还是让她慢慢忘了他吧。 又或记得也好,但不要让他在她心里有太多的分量。她日后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秦家的仇恨已足够压得她喘不上气了,不必再多一个他。 他觉得这些年,都是她关照他更多一些。他没帮上她什么忙,总不能在他死后的岁月里,还在接连不断地给她添麻烦。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 若非要说点什么,唯一惋惜的便是她给他挑选的那处宅子,他终究没有住上。 他本不在意那个宅子,甚至有些抵触,不愿去设想那样孤独的日子。可她尽心尽力地操办了那么久,他不知不觉也就上了心,进而有了些奢想,想她这么聪明,若来日做了太后,他们或许还能有机会在一把年纪时一同坐在那个院子里喝一喝茶。 现下看来,倒是他担忧得太多。 一切喜怒哀乐,在此时就要了结了。 他没活够,他还想陪着她再多过些年,但这时候走,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那就这样吧。 他脑中渐渐混沌起来,四周围都像在起雾,眼前的那重白光也变得更为刺眼。 他自顾又笑了笑,隐隐觉得有些冷,便下意识地往身边的温暖处靠近。一股熟悉的清香忽而清晰起来,是她身上熏香的味道,她素日出门在外都喜欢用些招摇浓烈的香,私下里却喜欢茉莉花的味道,他也更喜欢那样清淡雅致的气息。 徐思婉怔怔地拥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连时间都停滞了。 耳边的气息虚了一阵、急促了一阵,又再度虚下去,最终归于安寂。 她讷讷地僵在那儿,心下有一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对自己说:他走了。神思却又好像转不过来,迟钝地拒绝着这个结果,恍惚里总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又过了半晌,她才缓缓抬手,摸索着再度抓住刀柄,木然地□□。 鲜血渐出来,粘稠的血浆带着余温,有那么几滴溅在了她的脸上。可她好似无知无觉,连擦也没想着擦一下,怔忪地扶他躺下去,然后撑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站直身子之后,她又看了他一会儿。心情复杂地发现,原来人咽气之后脸色会变得这么快,一下就失了全部的神采,变得枯黄。 他的确死了。 她心底一阵搐痛,却奇妙地哭不出了。 接着,那股搐痛牵动得五脏六腑都绞起来,她转过身往外走,浑身都在颤,面上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像一具失了感情的枯木。 他的确死了。 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她头痛欲裂,执拗地一再去想,但想不明白。 直到手触及牢门的铁栅,冰冷的触感令她一缩,她猛地又回过头,望着唐榆,鬼使神差地想:好冷啊。 快入腊月了,诏狱里也没什么厚衣裳给他。 她于是跌跌撞撞地又走回去,解下身上厚重的狐皮斗篷,盖在他身上。 朦胧一瞬间,她想起曾经平平无奇的一个冬日里,他外出办差回来,边进殿边随口笑着埋怨:“今天真冷,冻得人发麻。” 她就随手塞了个手炉过去,又推了盏热茶给他。 那样平平无奇的相处,再也不会有了。 他死了啊。 他死了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诏狱、如何穿过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甬道。似是在看见阳光出现在面前的那一刹,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置身何处。 门前宽敞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御前宫人们低眉敛目地林立四周,唯王敬忠在向皇帝禀话。见她出来,连王敬忠也噤了声,回头看她。 她僵硬地看了看王敬忠,又看了看皇帝,莫名地回不过神。 于是她便继续向前走去,一步、两步,就像没看见他们,径直走向不远处的院门。 王敬忠盯着她,神情间担忧与惊异并存,在她与皇帝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急唤:“娘娘!” 说着他就伸手扶她——与其说是扶,实则更像是拉。她早已没什么气力,被他这样一拉便周身一软,脱力地栽倒下去。 “阿婉!”皇帝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抱住。 她眸光黯淡地望着他,觉得四肢百骸都是麻木的,眼中生不出任何情愫。 这副样子,却反倒激起了他的心疼,他默然一喟,将她拥在怀里,轻声道:“是朕不好,朕不该这样逼你。” 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啊。 可她也得以知道,她过关了。王敬忠已向他禀过了原委,她与唐榆的一问一答,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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