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从西阶上走来,长揖而入。姜葵跟在他的身后,左右是一名执扇者与一名执烛者。两人对立,辉煌的灯火自上而下,落在他们的衣袂之间。 青布幔内,明烛高悬,一位司仪入帐,西面而立,高声跪奏:“具牢馔。” 另一位司仪即刻高声应道:“诺。” 同牢而食,合卺而酳,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各怀心事。 姜葵凝视着手中的白玉合卺杯,杯身上的小巧凤凰一身华羽纤毫毕现,一段红线缀在凤凰尾巴上,从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红线那头,握住玉杯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肉停匀。 谢无恙仰头,一饮而尽。他仰头的时候,烛光流淌于他线条流畅的颌骨上,在下方喉结处落成一片弧度好看的阴影。 司仪北面而拜:“礼毕——兴——” 接着,一人引皇太子入东房,释冕服、换袴褶,一人引太子妃入御幄深处,褪衣。 夜宵深,灯火灼。连珠帐内,织金锦床上铺满了金银钱币和罗绮花果,两侧的翠绿玉质烛台上点着朱红蜡烛,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偶尔劈啪作响。 晚风吹动帐上的暧色轻纱,拂过床边少女的脸颊。她安静而乖巧地端坐着,低垂眼眸,藏住了眸光里跃动着的不怀好意。 哼,谢无恙。 她今日一定要查清楚此人的真实目的。 尽管祝子安否认了她的怀疑,但她仍认为谢无恙此人十分古怪。 他恰在将军府陷入困境的前后提出求娶她,恰在她入宫被人推入水中时出现在偏僻的通化门,恰在秋日宴后她遇刺时在附近的小船上饮茶。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怀疑此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是为了拉拢将军府?或是为了夺取将军府背后的兵权?他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抱着坏心? 姜葵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借着这个名头,若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谢无恙很可能有办法获得对白陵姜氏所领那一支左右卫的掌控。那可是各方势力觊觎的兵权。 她已经想好了,今日必要制服此人、仔细审问。 一阵风动,有人在御幄外长身而拜,旋即徐徐而入。 隔着帐前的红纱,姜葵低头看着一团绛红色的影子簌簌靠近,织金的衣摆经过烛火潋滟的金砖,拉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个人影停在她的面前,静了许久,终于抬起一只手掀开了红纱。 她蓦地抓住那只手,腕上发力! “撕拉——”红纱扯落,她跃身而起,足尖在床边金砖上打了个旋,带起满头金簪琅琅作响,一身绯衣翩跹飞舞。 她扣住他的手指,指尖嵌入他的指缝间,动作看似缱绻深情,眸光却寒冷肃杀。 下一刻,她将谢无恙按倒在床上,一手抵住他的胸口,一手拔剑! 一层层的重锦婚服下,藏着一柄青蟒鞘的软剑,以牛皮带子捆在她修长漂亮的小腿上。 她拔剑的动作简直像鬼魅的诱惑,葱白的手指一寸寸掀起层层叠叠的华贵绸缎,自下而上地露出姣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线条美妙的长腿,最后是那件透露着杀伐之气的兵刃。 那柄软剑是铸剑阁小白大师送她的生辰礼物,剑名“青蟒”,以昂贵的精铁为她量身打造而成,刀身的弧度贴合着她小腿的曲线。 这是一件贴身武器,作为防身之用。当姜葵出入不便携带兵刃的场合时,偶尔会携带上这柄软剑,以备应急。 此刻她以长剑相抵,压在谢无恙的身上。流转的灯火流泻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张明艳的脸犹如一只昳丽的妖精,勾引得落魄书生将七魂六魄都奉上。 她俯身而下,眼瞳里映着他的脸庞,歪头轻笑道:“敢碰我你就死了。” 盈盈笑语低而勾人,含着森冷的杀意。 江湖传闻,落花点银枪江少侠在对敌的时候,常笑。精灵少女的轻笑又动听又可怕,常常令对手惊心动魄、神思昏乱。有人说,那是因为点银枪嗜血,枪尖沾血便兴奋。 其实不是的。起初,她笑,是为了掩饰情绪。 师父教她,面对敌人时,不能露怯,须得神情淡然、面不改色,叫对手摸不清自己的实力,方能乱敌、惑敌。可是姜葵做不到。她无法面不改色地把兵刃刺入对手的胸口。 最后师父长叹一声:做不到面不改色,那便笑吧。 于是姜葵在对敌时便笑。她生得绝艳,挺枪而立,美而肃杀,笑语盈盈间,时常惊得对手又惧又疑,从而乱了阵脚。 久而久之,她在对敌时笑,成了一种习惯。她一笑,对方就乱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没有乱。 整个过程中,他似乎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静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任她压在身上。 少年夫君闭目躺平:“任夫人处置。” ……此人犯怂的速度似乎有点快。 姜葵没有轻易饶他,而是推了推手中长剑,不耐烦道:“睁眼,看我。” 谢无恙只好睁开眼睛,望向她明净的眼瞳,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己的面庞。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夫人饶命。你是有话要问我?” 姜葵突然挑眉,单刀直入:“听说你喜欢我?” 谢无恙一怔,轻轻眨了下眼睛。 恰逢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劈啪一响,打出一个灿烂火星。 她盯着他的眼睛,因此没发觉,凌乱发丝间,他耳廓微红。
第33章 私会 ◎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 寂静之中, 两人对峙。 连珠帐以珍珠织成,琉璃床上有翡翠匣、玳瑁枕、五色玉石器,铺以三千鸳鸯被, 饰以无数奇花异叶。 在这样极尽奢华的陈设里, 琳琅万物都化作一团缭乱的光影。 光影里, 谢无恙垂下眼眸,低声答道:“不曾。” 风吹影动,烛光透过红纱,在他的面庞上投落下流转的绯色光芒。 姜葵勒令他抬眸, 逼视着他的眼睛, 冷冷确认道:“你当真没有喜欢过我?” 谢无恙面不改色:“我没有。” 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人往往不会撒谎。他的回答否认了皇太子爱慕将军府小姐的传言,符合姜葵之前的猜测。看来此人说的是实话,还可以继续逼问。 姜葵的长剑凝然不动。她进一步问:“说,七月初八, 通化门附近, 我落水之时,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谢无恙答:“路过。” ……有谁会信吗。 姜葵轻哼一声。她才问出一句真话, 又得到了一句假话。 她歪起头,依旧微笑着看他,剑尖挑起, 从他的颈间徐徐落下, 挑开他的领口,停在他的胸前,隔着衣服划了个叉。 随即, 她俯身而下, 以纤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 在他的耳畔轻轻吐气:“不想死的话,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音色动人而杀机凛然。 谢无恙被她的力道托得稍稍仰头,她冰凉的发丝掠过他的眼睑。他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回答:“……好。” 姜葵再问:“七月廿七,秋日宴上,有人刺杀我,你在那里干什么?”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喝茶。” ……这个人实在是鬼话连篇。 姜葵正要挑剑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只听见谢无恙叹了口气,说:“夫人,我没骗你。” “谢无恙,你求娶我,有何所图?”她打断他,冷冷问道,“你是否对将军府怀有不轨之意?” 谢无恙又垂了一下眼眸,被姜葵勒令抬眼看她,于是他抬起眼睑,凝望着她的眼瞳,低低地说:“……你救过我。” 姜葵怔了下:“什么?” “很多年前,你救过我。”他轻声说,望着她眼瞳里的烛光跃动,“我听说将军府有难,求娶于你,是想报恩。” 姜葵眨了下眼睛,低头看他。他的眼瞳干净明朗,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连同无数摇曳的烛光。他的五官轮廓被烛火勾勒得很清晰,仿佛以玉石琢成般,华贵又清寂。 他确是不像在骗她。 可是姜葵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思来想去,没有想出一个结果。不过她曾救过不少人。也许他是她曾经救过的许多人中的一个,在茫茫的记忆里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过一朵微末的浪花。 姜葵还想问她是如何救的他,可谢无恙似乎并不想说。 “你对将军府一事知道多少?”她又问。 谢无恙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低声说:“噤声……隔墙有耳。” 果然。姜葵转头往外一看,隐约望见青幔帷幄外有影影绰绰的人流。 甚至有宫人在小声嘀咕,声音压得极低,以姜葵的武功却听得见:“方才帐里那么大动静,怎么这会儿突然没声了?……素闻太子殿下常年抱病,莫非确是不大行?” “……”他们在关心什么。 ……但她确实不能让宫里在新婚当夜就流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传言。 姜葵回头剜了一眼谢无恙,冷声道:“躺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 灯火里,姜葵一把撩开花瓣似的裙摆,伸出笔直漂亮的小腿,弯身将长剑重新绑上,动作干脆迅速。那柄软剑再次紧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菱形的蟒皮鞘反射着片片烛光,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缓缓收起了牙。 姜葵利落地回坐在谢无恙的身上,抬手拢了拢发髻,而后双手按住床架,猛然发力! 她将整张床抖得吱呀乱响。 帐外重又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闭嘴。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低下头,恰好撞见谢无恙抬眸看她,他的眼瞳明净,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沉静。 “你不许看我。”姜葵小声说。 “好。”谢无恙小声说。 他的眸光掠过斜插在她发间的那枚红玉簪,微微动了一下,立即落下去。 乱作一团的绮罗珠翠间,他再次闭上眼睛。 朦胧的光晕里,他的身边坐着那个明艳的女孩。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颈间,体香淡淡地传过来,温暖而真实,像一场缱绻绮丽的大梦。 - 直到夜漏三更,繁星依天。 一对同心烛渐渐燃尽了,焰光陷落在繁花之中。 姜葵睁开眼睛,从婚床上起身,抬眸望了一眼谢无恙。 她睡在床上,谢无恙睡在地板上。两人都不想同床共枕,之前就此问题争执了一阵,谢无恙坚持让姜葵睡床,自己在帐边地板上躺下了。他背对着她,起初偶尔低咳几声,后来渐渐地安静了,应当是睡着了。 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大约是真的很差,姜葵甚至有些担心他睡地板会不会着凉。他的咳嗽声没有刻意闷在嗓音里,但是很轻,断断续续,听起来十分虚弱。姜葵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好几次想跟他换一下位置,却又想起他坚持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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