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下,她叮嘱,“他装病的时候,状况反倒还好。他真是状况不好时,反而会强撑着表现得无事。这个时候你要千万注意。” 姜葵起身行礼,“我明白。……多谢母妃,同我说这些。” 两人道过别,姜葵从殿里出来,远远望见谢无恙在树下等她。 风摇了一树落雪,簌簌落满他的肩头。他坐在木轮椅上,眼睫低垂着,头稍稍偏向一侧,手上搁着一个熄灭的暖炉,膝间的绒毛毯子搭下来,一半落进积雪里。 她慌了下神,跑过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怀里,缓缓醒过来,轻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间的雪粒,抬眸看见她的脸,明净如水。 “夫人?”他的声音含糊。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气恼,“你怎么总是这样?” “抱歉……”他轻声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留神就睡着了。” “我们回去睡。”她说,推起木轮椅。 雪正在下,纷纷不停。她打开一把很大的伞,撑在两人的头顶。雪花无声地落满那伞,滑动到伞边,又滚落下来。 “夫人,”谢无恙说,“我好困。” 他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的,往一侧歪倒下去。 “你靠着我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伞的那只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梦半醒间,寻到一个柔软的倚靠,把脸轻贴在她的手上。他闭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欢你……” 闻言,她怔了怔,低下头,他已经睡熟了。他的脸贴在她的手上,含着点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适、十分高兴。 她轻轻哼了声,小声对他说:“你耍赖,不算数。” “这句话,”顿了下,“要在你醒着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 然后她俯身,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我也好喜欢你。” “不过你没听见。”她笑起来,“我也耍赖了。” 纷纷的雪覆盖漫长的路,远处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屋顶上簌簌雪动,下方人们沉睡,雪落的声音绵绵不绝。 - 十五日后,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恰逢宫里遇雪开筵,一整日都盛大热闹。 皇太子一身衮冕,携太子妃出宫,在大慈恩寺行香礼佛,而后又随天子车辇前往安福门外燃灯。五万盏灯高二十丈,少女妇施香粉、曳珠翠、衣罗绮,在灯轮下踏歌三日。 燃灯礼毕,天子车辇经过绵延十数里的灯烛,前往含元殿大宴群臣。皇太子坐在天子次座,与文武百官一一祝酒,温文有礼,言辞雅致。 待到开宴,丝竹声起,端庄持节的皇太子悄声对身旁的太子妃说:“我好紧张。”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那个毒酒。”姜葵悄声回答,“我才比较紧张。你只是昏睡一场而已,我要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 “我每日都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谢无恙笑了一声,“你背好词了吗?” 词是在温亲王府写好的,经过书房里几人多番商议,又删删改改了许多次。待到谢无恙饮下毒酒昏睡以后,姜葵将按照约定好的方式,引导群臣揭发岐王一党谋害储君之事。 “背好了。”姜葵小声对他说,“但是我怕一紧张就说错话。” “别怕。”他想了想,“把手给我。” 她愣了下,伸出一只手,在案几底下递到他的面前。他侧过身,低下头,一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背,另一手抬起来,以指腹在她的掌心虚虚写字。 他的手指冰凉,但动作温柔。她看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感到有点痒乎乎的,于是微微蜷了一下指节。 “你在干什么?”她问。 “在手心写几个字,就不会紧张了。”他专注地写着,“我以前都是这样。” 她忍不住笑了,“你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法子啊?” “你看。”他笑道,“你不紧张了。” 她轻哼一声,他看了她一会儿,又说:“我喝了那个酒以后,样子会有点吓人……你别怕。” “倘若你实在怕的话,”他迟疑着,“或许可以拉住我的手?” “嗯。我会的。”她小声应道,又问,“喝了那个酒……不止是昏睡吗?” “会有点难受。”他随口解释了一句,继续郑重叮嘱道,“解药不要急着喂给我。要骗过那么多人,必须得是真的毒发。” 顿了下,“你等到回宫之后,再给我喂解药。” “沈药师说过要立即喂给你。”她反驳,“那毕竟是毒药。”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听……”他的话语急刹了下,飞快转回来,“我不认识此人。但想来他是江湖游医,并不曾真正医过毒发的人。” 他严肃道:“我可是亲自喝过一回的。我有分寸。” 她还想说什么,他拉了拉她的手,“这是大事,容不得一点失误。” “好。”她应道。 “那我喝了。”他低声说,“请夫人递给我吧。” 身边的少女端起案几上的鎏金小樽,倾身递到他的手中。他微微颔首,轻轻握住,垂眸凝视着杯中一泓清酒。 酒杯里漾着微光,倒映着他的面庞。他的眸光忽地渺远,恍然如陷入一场旧事。 “多年前,”他轻声说,“就是因为这杯酒,死了好多人啊。” 少顷,他举起酒杯,仰头饮尽,姿态从容。 片刻后,他忽然全身颤抖,无法抑制地低咳起来,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他喘息着,手掌用力按在胸口,压住心脏的阵阵强烈抽痛。 “谢无恙……”她压低声音。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色。 “别怕。”他闭上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稍微有点难受……过一阵就好了。” 随即,他缓缓松开手中酒樽。 “当”的一声,酒樽坠地。 青铜与金砖撞出响亮的音节,惊得无数人同时回首。 下一瞬,案几前的皇太子失去意识,断了线般往下跌落。 身边的少女慌忙去接他。他跌进她的怀里,面容苍白,双目紧阖,唇上渐渐失去血色,呼吸里含着些微的喘息。他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 月光如水一样落来,落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层莹白的辉。他在她的怀里静静沉睡,身上的气息淡去,仿佛一捧近乎消散的雪。 她有一瞬间的慌神,匆忙拉住他的手。他在昏昏沉沉之中,近乎本能地动了指尖,轻抵在她的掌心。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那场秋日宴,丝簧之声嘈嘈切切,案几前的年轻公子失手打翻了酒樽,席间的人影乱作一团。 但这一次,她接住了他。 她只慌乱了一刹那,而后如沉水般镇定。她轻轻扶住他,令他安静地平躺,俯身在他的耳侧低语:“你安心睡一觉,剩下的交予我。” 慌乱的人影里,她匆匆步入殿中,一身绯衣广袖、衣袂纷飞。 “父皇。” 少女在满座衣冠之中,长身而拜,声如金石,又如击玉。 “……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作者有话说: 小谢:(很小声)我好喜欢你。 小满:(不满意)要大声说才算数。
第85章 你摸 ◎伸出手。◎ 博山炉暖, 沉水香淡。 一缕冬日阳光自窗外洒落,微尘在光柱间起舞。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看见一袭赭黄色龙袍, 绣金的夔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寝殿里熏着袅袅的沉香, 一抹香烟淡淡徘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淡烟之中, 静静垂首凝望着他。 “父皇……”他低咳着,支撑着半边身体,竭力从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礼。”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头,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医来看过, 说你连番受损, 须得静养。” “多谢父皇。”谢无恙低声道,咳着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来状况很差,面庞苍白如纸,神色极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错, 贬为剑南刺史, 即刻启程赴任。”敬文帝缓缓道, “……从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谢无恙低低开口。 “不必多言。这是为人皇的决定。”敬文帝低声道,“……也是为人父的决定。” 谢无恙闭上眼睛,良久后轻声说:“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为转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着上方一副字画, “你皇兄,其名为玦,美玉有缺, 故赐字为无双, 愿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负了这个名字里的期待。” “儿臣遵旨。”谢无恙低声答。 敬文帝不再说话, 替谢无恙拢了拢被角,拍了下他的肩,负手转身出殿门。 “恭送父皇。”谢无恙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立在殿门下,仰望着冬日的天穹。 “你很像你母亲。”他低低地说,“我看到你……总是想起她。” “……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 谢无恙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父亲。他已经离开了,一角赭黄衣袍消失在门口。 - 暮冬时分,灞上雪寒。 岐王谢玦携岐王妃裴玥出长安,往蜀中,赴任剑南刺史。 车马辚辚,队列在雪中默默行进。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各自无言,凝视着窗外雪景。 灞水两岸,冷日微烟,枯柳依水,飘雪如盐,一派岑寂的冬日景象。 忽有马蹄声响起,皇太子金辂由远及近而来,携着珠玉相击的泠泠之音。 谢玦冷笑一声,止住了队列,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风吹一树雪落,恍若白梨纷纷。树下一人绯衣玉带,外披狐裘,静坐在木轮椅上,手捧一个暖炉,轻搭在膝间绒毯上,抬眸望着他走近。 “皇兄。”他稍稍倾身行礼,绒毯上积雪簌簌而落。 “谢无恙。”谢玦冷冷看着他,“你此时来见我落魄模样,是为标榜贤德大度,还是为趁机落井下石?” “我只想送一送你。”谢无恙轻声说,“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他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悲意。 谢玦蓦然一惊,想到了什么,“那个传言……是真的?” “是。”谢无恙淡淡笑了笑,“皇兄,我寿不过二十,你何必杀我?” 他低眸,“储君之位,原本就是你的。” “无恙……你从未跟我说……”谢玦低低道。 “我说过,你不信。”谢无恙轻轻摇头,“你比我更像父皇许多,父皇也最寄希望于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你不肯信。” “我什么都做得比你好……”谢玦低笑一声,“可是父皇看不见。”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人们都说你将会是明君……他们爱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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