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恙注视着手中的暖炉,“没有人能做到明君,只是竭尽全力罢了。那些为君之道,你比我更懂得。” “你始终是那个干净明亮的,一尘不染的皇太子。”谢玦轻声道,“而我是那个不受宠的,你的皇兄。” “父皇当年不也是这样的么?”谢无恙低声道,“……等我不在了,他本将立你为储。可你做了他平生所恨之事。他让我对你说,你辜负了自己的名字。” “我本以为这名字是个讽刺。”谢玦轻笑一声。 谢无恙也笑了下,“我本以为我的名字也是。” “皇兄,”他抬起头,“路长道远,山水万重,望珍重。” 他微微仰首,伸手折了一枝落满霜雪的枯柳,递到谢玦的手中。 谢玦轻扶了他一下,替他理了理膝间的绒毯,把那枝枯柳攥在掌心,低头久久不语。 “无恙……”谢玦低声说,“这是最后一面了么?” “是。”谢无恙颔首,笑了笑,“或许在葬礼上,皇兄还能见到棺椁里的我。” 谢玦低眸看他,“其实我没那么想你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 积雪的树下,这对兄弟彼此道别,从此天各一方。 车马辚辚之音再度响起,静止在灞桥上的队列继续前行。 树下的人静静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无声地闭上眼睛。树后的少女走出来,站在他身后,为他拢了拢落满雪的衣襟。 “我以为你恨过他。”她低声说,“他毕竟想过杀你。” 他笑了笑,“我是将死之人,没有余力去恨了。” “你别总说这话,我听着难过。” 她推起他的木轮椅,往马车的方向走,“我们讲一点高兴的事吧?” 她想了想,“上元灯节,燃灯三日,今夜是最后一场灯会,我们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上元节,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他低垂眸,静了下,“……不会有明年了。” “会有的。”她固执地反驳。 “好吧。”他的语气无奈似的,“会有的。” 他回首看她,“夫人,上元灯会,你有什么想玩的?” “唔,”她歪头思忖着,“我想看燃灯、角牴、杂耍,想放水灯,还想要蜀红锦!” 他望着她,她这样讲话的时候,一绺发丝在脑袋顶上跳来跳去,招招摇摇的。他很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发间,她的话语啪一下顿住了。 “啊。”他收回手,“抱歉。” 他试着解释,“……你头发上落了雪。” “没关系。”她闷闷道,“你摸吧。” 他愣了下,看向她。她低着头,从脸颊一直红到锁骨,衣领底下埋着微微发烧的一截雪白脖颈。 “你……” 他迟疑着,指出来,“发烧一样,是不舒服么?” “我觉得,”她小声说,“挺舒服。” 她匆忙补了句,“反正大家都可以摸我的头发,你是我的夫君,当然也可以。” “那我摸了?”他小声问。 “你摸。”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小猫似的眯了眼睛。 他侧过脸,看着她。 少女的睫羽纤长微卷,簇起来的时候缀着点碎光。她的脸颊贴得他很近,带着好闻的淡淡香气,不经意撩到他的鼻尖。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乌浓,绸缎般柔软,如同一泓泠泠清泉,落在他的心里叮咚作响。 暮光收尽,雪开始下。他坐在木轮椅上,靠着她无声睡着了,她悄悄伸出双手,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面庞上,聆听交织在一处的呼吸声。 “会有的。”她对他说。 会有明年的。 以及此后的好多年。 - 宫城北边的废弃偏殿里,内侍监余照恩抱袖立在屏风前。 屏风后的黑檀木长桌上,黑发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坐着,随意抛着一枚铜钱,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最近卦象真有意思。”他低着头看卦象,“似乎是我理解错了。本来要借岐王之手刺杀太子,如今变成了借太子之手推倒岐王。” “不过没所谓了,反正都一样。”他笑起来,“无非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岐王党一倒,不少人会转而支持太子,不过也会有相当的人选择观望。”余公公低沉道,“殿下,你要把握住这个时机,拉拢有用之人。” “我明白。”三皇子谢宽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扮猪扮了这么多年,真是无聊得要疯了。” “按照我们的约定,北司全力相助殿下,殿下也当回以报答。”余公公缓声道,“眼下有一急事,正须殿下出手。” “何事?”谢宽抬头看他。 “老臣有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如今在淮州担任刺史。”余公公缓缓回答,“他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货物,需要走漕运从长安到淮州。” “明白。”谢宽拍了拍手,“我即刻准备,抓紧打通朝上的关节,并遣江湖人手一路相护。” 他把铜钱“啪”地拍在桌上,徐徐起身走出屏风,满怀期待地笑着。 “……我这个‘白头老翁’,倒是很好奇那位‘蒲柳老先生’是否又会出手。” - 风吹影动,烛光摇曳。 东宫西厢殿里,少女坐在一座铜镜前,卸去满头金簪步摇。 青丝流淌一地,衬得镜中人的肌肤雪白,绛唇明艳,细眉若黛墨一笔勾成,笔意流畅又婉约。佳人全然不施粉黛,颜色已如朝霞映雪。 从灞上归来时,已是月落九天。谢无恙睡醒以后,自称有事去见温亲王,留了她在西厢殿内,而后独自转出殿门了。 她捧起脸,对镜发呆,有些无聊。 一扇窗倏地打开,晚风拂动一缕青丝。 一个竹筒子“啪”一声落进来,骨碌碌滚到她的足边。 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拾起那个竹筒子,以指尖拨开软木小塞,取出一张皱皱的轻薄桑皮纸,就着烛光在案上铺展开来。 纸上的字迹近乎潦草难辨,“灯会见。” 背面一笔一画写道,“出去玩。” 漫不经心又郑重其事,是那个人的风格。 “你这家伙麻不麻烦。”她小声哼了声,又轻轻笑一下,“果真是笨蛋一样。” 她将墨染般的长发堆起在头顶,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为自己绾了一个松散的髻,在髻上簪了一枚红玉簪,衬出一张明艳姣好的脸,映着烛光仿佛醉酒般微红。 她换了一身绯色箭裙,系上一根雪白帛带,扎起纤细的腰肢,像是民间少女在灯节出游那样,打扮得随性又灵动,恍若一只轻灵的蝶。 然后她推开窗,轻快地翻出宫墙,踏着盈盈月色去见那个人。 城西安福门下,五万盏灯结成二十丈灯轮,簇成一株灿烂花树。灯上缀以锦绮,饰以金玉,微风一至,琅琅作响,锵然成韵。 十数里花光满路,灯火耀地,鼓乐喧天,丝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满怀的裙裾,乘着明亮的灯火,踩过月光潋滟的长路。 那个人站在花树下等她,灿烂的烛光漫卷,落满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颀长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灯火里转身。
第86章 灯会 ◎去玩。◎ 晚风吹得衣袂翩跹, 流水般的人潮涌动。 无数摇曳的烛光里,两人在灯火中对视。 旋即她踮起脚尖,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笑了一声, “江小满, 你打我干什么?” “大晚上还跑出来玩, ”她低低哼道,“实在是极为过分。” “今年最后一场灯会了,约你出来一起看看。”他解释道,“错过了就没有了。” “你可以明年约我。”她认真道, “反正每年灯会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约你了。”他答得漫不经心, “不是说了我要去旅行吗?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来看一场雪么?”她低低地问。 “不看了。”他笑了下, “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他仰起头,望着远方华灯。烛火落进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缥缈不定。 “不说这个。” 他笑着摇头, “走吧江小满, 我带你去玩。”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纸糊脸谱, “啪”地往她的脸上一盖。 她捂住脑袋, 他轻轻笑着,转到她的身后,低头为她系上面具的两条带子。他的手指灵巧, 穿过她的发间, 轻快地打了一个结,顺手替她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江小满,你簪发的手法真糟糕。”他低笑一声, 给自己也戴上一个脸谱。 “祝子安, 对师姐说话最好注意点。”她有些不满, 忽地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劳烦,”他带着她停在一个投壶摊子前,弯身递了一小袋碎银给看摊的小童子,“来一打箭。” “好咧!”捧着银子,小童立即笑逐颜开,蹦跳着抱来一大把投壶用的无头箭矢,躬身塞到姜葵的怀里。 祝子安对她比了个“请”的动作,“这里的规矩,投中一枚箭,换一盏灯。” “你不投?”她转头问他。 “我看着你就好。”他懒洋洋的,“少侠定要百发百中,才不算亏了我的银子。” 片刻后,两个人换了足足十二盏灯,从愁眉苦脸的小童子面前走过。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抱了满怀的灯火,烛光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如醉,漂亮的眉眼弯弯,好似月亮一样。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伸手又拉了她往前走,“晚点再去放水灯。这会儿角牴戏已经没有了,但有个更有趣的杂耍,想看吗?” “是什么?”她问,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灯盏。 “跟我走。”他笑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走进了西市鼓楼下的小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墙边搭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布戏台,成群的人挤在下面看杂耍,挤得人山人海。 耍杂技的是个浓眉大眼的胡人,在戏台上拉了一根粗麻绳,高声吆喝着展示猴戏。 绳上一只猴儿走得摇摇晃晃,底下三只猴儿呼呼生风耍着小木刀,还有一只很小的猴儿被一圈人围着,像模像样地拨木筹,表演猴子算术。 小猴儿每算对一个数,底下的人就大力地拍起掌,喝彩声像爆炸一样溢出去,酒坛子响得咣咣铛铛,几乎震得天花板掀开来。 祝子安领着姜葵推门进来,向熟悉的小厮打了声招呼,要了两个墙角的位子,又叫了一坛酒。两人把赢来的灯盏搁在桌边,各自摘了面具,面对面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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