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他只是静静地观望着她的举动。 即便内心已经波涛汹涌,但表面上,他甚至连呼吸都如寻常般均匀平静。 他看着秦观月将瓷瓶的封盖盖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自己的袍子里,甚至还因为怕露馅,而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 顾珩想笑,胸腔里却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那种仿佛被拽入深渊,又一次被背叛的不甘滋味,重新在他心里扎根,张牙舞爪地对着他叫嚣。 他看着秦观月那截纤细的玉颈,几乎想要立刻将其捏断。 过了良久,他攥紧被衾的手指缓缓地松开,似乎看厌了这场好戏,声音平静地开口:“你在做什么?” 在这个本就凄冷的雨夜,顾珩的声音似乎比窗外的惊雷飞火还要骇人,秦观月一时通体冷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咽了下口水,将握着小瓶的手迅速背在身后,声音颤抖道:“珩郎……” 顾珩缓缓地从榻上半坐了起来,右手撑在半支起的膝盖上,看着她。 秦观月的手心里全是热汗,险些握不住那枚瓷瓶。 她飞快地想着借口,支支吾吾道:“外头雨下的太大了,我害怕得睡不着。” 她将那枚小瓶握在手中,挪蹭着走向榻边,趁上榻的瞬间,将那枚小瓶放进了枕头底下。 做完这一系列行举,她的背后都沁出了一层湿汗,沾着寝衣贴在身上。 但好在顾珩似乎还没发现那枚小瓶。 秦观月松了口气,转而抱住顾珩的腰,往他怀里钻去。 她将整个脸都埋在顾珩的颈旁,闻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青竹味道。 “珩郎,我怕。” 想象中顾珩抚慰她的手并没有落下,秦观月愈发不安,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轻笑。 “珩郎,你怎么了?” “没什么。” 秦观月曾和他说过她为何害怕雨夜,一切源于她在雨夜的悲惨过往。 那时顾珩的确动容过,甚至心生怜悯,想要尽己所能地保护她。可如今看来,她依旧改不了骗人的习惯。 顾珩的心中蔓延出复杂到难以辨明的滋味,不甘与愤怒交织在一起,紧紧地勒住他的气口。 但这一切令人畏惧的情绪,都被他掩藏在平静无波的表面下。 顾珩伸手抚上她的眉弯,再到她的秀鼻,他轻轻地缓渡,面容被忽明忽暗的光影轮渡,显现出晦涩阴恻的模样。 但他的唇角带着淡淡的笑,让秦观月分辨不出他的喜怒。 “月娘,你每日睡在我身边,有梦见过他吗?” 顾珩的声音很轻,落在她颈侧的手却冰凉地像是一只毒蛇在攀爬蔓延。 “没有。”秦观月几乎是想都没想地摇头,恐惧慢慢地堆积在她的眸子里,让她等不及想要做些什么,去消弭这份恐惧。 “我的心里如今只有珩郎,每夜梦见的也都是与珩郎在一起的情景。” “是吗?”顾珩的眸色暗沉,倒映着窗外彻亮的飞火,“月娘,我把你困在这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他,你非但不怨恨我,反而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为什么?” 秦观月怔愣地看着顾珩。 她想要继续像以前那样,在顾珩面前不经真心地说出那些动人的、满是欺骗的情话,可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间像是被一只大手箍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当然怨恨他将她困在这里,让她失去了贵妃的名位,让宫里的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个疯子。 她更怨恨他的残忍无情,他的欺骗。他非但没能救出母亲,如今还害得她与母亲,与陆起戎,永远只能隔着一道宫墙。 不,不是永远。 很快她就能找到机会,喂顾珩服下这迷神散,像他毒害燕帝那样,让他也明白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她下意识地将眸光移向了枕头下面。 “怎么了,枕头下面有什么东西吗?” “哪有什么东西。”秦观月脱口而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着急,连忙将声音放缓。 她小心地伸出手,勾描着顾珩轮廓分明的眉弓。 “我早与珩郎说过,当初与城阳王不过是无奈之举。我从始至终都是想与珩郎一起的,如今能陪在珩郎身边,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怨恨珩郎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秦观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顾珩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攀上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秦观月对于这种笑十分警觉。 秦观月眸色遽然闪过慌乱,下意识地推开他:“珩郎,不行……” “怎么了?”顾珩没有回答他,他似乎又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 的确,他白天有些过分了。 顾珩是想收手的,但是一想到秦观月接二连三的背叛,把他当作傻子一般地哄骗于股掌,他便感到压抑不住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 他的眼底微微泛红,秦观月嗅到了一丝危险而熟悉的气息,如同那日在葡萄架下一般。 她想要逃,可是下一瞬便被顾珩空闲着的那只手握住了脖颈。 “顾珩!” 她纤细的脖颈在他的大掌下,像是脆弱到不堪一折的花枝,然而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五指紧紧地扣住她的脖颈,甚至手背上都凸起了青筋。 有那么一刹那,秦观月眼前发黑,像是被扔入水中不得呼吸,她感到即将溺毙,整个人快要窒息。 她几乎以为快要死了,到最后连拍打顾珩的力气都没有,像一只落在案上快要死掉的鱼,已经放弃了挣扎。 可是顾珩却突然松开了手。 秦观月整个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大口地咳嗽着,像是要将肺腑都倾吐出来。 眼泪将发丝黏在面颊上,顾珩看着她满面涨红,不住流泪咳嗽的模样,却逐渐想起了另一个画面。 他的理智已然被怒火占据,只想彻底击碎面前狼狈的美景。 他扣住她的后颈,迫她望向自己。在泪眼朦胧间,秦观月看见一双如匕刃般冷戾的眼睛。 “月娘,你说你已然把他忘了,可是今日韩尚书提起他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紧张?” 秦观月一下子便知道了顾珩为何恼怒,白日在书屋,她在听见城阳王三个字的时候,的确是突然一刹的心悸了起来。 她被困其中,只能顺服,像大燕诸多臣工一样,臣服顾珩。 日子又过了几天,这几日顾珩从未提起过瓷瓶的事,秦观月也自然地认为顾珩并没有发现。 一大早顾珩便去了燕宸殿,顾珩前脚刚走,秦观月便从榻上起身,叫来了若云和曼儿,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两个丫头便抱来了一大堆做花灯的纸绢竹骨,摆在了美人榻上。 由侍女服侍完盥洗,秦观月便披上小袄,坐上了美人榻。 今岁顾珩特意吩咐过添了炉子,因此即便只穿单衣坐在屋里,也不觉得冷。 窗外细雪飘飘,秦观月与两个丫头凑在一起,拿起了一张纸绢和竹骨,亲手教她们如何扎花灯。 若云与曼儿没做过这活计,怎么样也做不好竹骨形状,反而竹骨在秦观月的手中,轻易便能削置成形。 若云已做坏了两三根竹骨,有些急了,开口问道:“娘子这样的娇贵人怎么反而什么都会,显得我和曼儿笨手笨脚的。” 秦观月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说起来她小时候或许比若云和曼儿还要可怜。她之所以会扎花灯,也不过是当年家贫如洗,将近年关,全家连几粒米都凑不出,母亲还病着,她只好做这些扎纸灯的活计勉强糊口。 她的幼年,都被那个不成器的好赌爹爹所拖累,当时她才五岁,成夜不能睡觉地扎花灯,扎得小手都磨破流出了血。 那些花灯各个形态精美漂亮,她每夜最快乐的时候,就是扎完了一天的花灯,得以挨个的拿来玩一玩,看一看,假装那些花灯都是她自己的。 这样的快乐很短暂,第二天天一亮,这些花灯便会被收走,拿去街上卖。 她那时除了给娘亲治病外,还偷偷攒了钱,就想着明岁她也能拥有一个自己的花灯。 可第二年,她和娘亲便被卖到了秦国公府。 想到这儿,秦观月不免眼眶发酸,她开口回答若云的话,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 “这也不算什么稀奇,只是做的多了,也就会了。” 曼儿比若云稍微手巧一些,好歹她慢慢已掌握了组竹骨的诀窍,她从竹骨上抬起头。 “娘子,你喜欢花灯教人去宫外买便是了,怎地还要亲手要做这些?您细皮嫩肉的,别教这竹骨上的刺划破了手。” 秦观月摇了摇头:“花灯要自己做才有趣,不碍事的。” 她并没有告诉若云和曼儿这背后真正的原因,即使她与这两名侍女已堪比姐妹情谊,但她们到底不是墨隐,而是顾珩的人。 顾珩对她们有救命之恩,秦观月想了又想,还是不放心将自己的谋划说给她们听。 稍晚些时候,顾珩踏着风雪回来时,看见秦观月与两个侍女正倚在美人榻上扎花灯。 她们脚边已堆着几个不同样式的花灯,秦观月做的最快,身旁已放了两个白兔状的花灯。 若云和曼儿看见顾珩回来,叫了声“丞相”,便要先退下了。 临走前,若云问秦观月是否要将这一地的东西拿走,秦观月只让她们将东西先放在屋里,等用完午膳再来。 两名丫头走后,顾珩褪下了沾雪的外氅,站在暖炉前,伸出双手烤火。 他瞥了眼地上的花灯,随口问道:“怎么没听你说过你会扎花灯?” 秦观月心中冷笑了一声,她会的东西还多着,只是不愿意与他交待罢了。 “上元节快到了,自入宫以来,就没再看过灯会,今年应该也看不到了。” 话说到最后,秦观月的语气明显有几分失落。 “所以就今岁就想着与她们一起做花灯,也算是过了节。” 她小心地抬起眼,想看一看顾珩有什么反应。但顾珩听到此处,似乎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将双手翻了个面,变为手心朝上。 秦观月心中恼火,低下头闷声继续扎着花灯,似乎在与顾珩赌气。 她越做越快,一不小心真被竹刺刺破了手指,下意识地扔开了花灯,“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顾珩望了她一眼,依然站在原地:“怎么了?” 秦观月气得眼泪都在眼中打转,她别过身去,侧对着顾珩,将沁出血的手指含在嘴里,闷闷埋怨道:“不要你管。” 顾珩将手收了回去:“不要再做那花灯了。” 秦观月以为顾珩是嫌她多事,含怨啜泣道:“我被当成疯子关在珩郎这里,外头这样多守卫看着,连宫中的上元宴我都去不了,难道我在清平观里自己做花灯都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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