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大事了!” 千汲是快马从太和宫赶来的,急忙奉上一卷明黄的圣旨,“新帝新下了圣令,太和宫外已经乱套了。” 沈恪展开卷轴,面色微变,提笔书信,交与另外一名影卫,“速速送去给沈成康,要快,迟了只怕兵败如山倒。” 千汲几尽力竭,安畔先扶着他到偏厅,问明情况后,已经呆住了,便是他脑袋不好,也听得明白这道圣令,意思就是说,只要是三百秩以上官员,族中子弟皆可参加选后宴,遴选一人为后。 有三十万麒麟军护航,女帝寿命又只有两年,这不是天上掉下个皇帝,只要捡起来就能当么? 连他这样的白痴都心动了,想先捐一个百秩的官来做,更勿论那些原本就有机会的官员? 安畔心脏砰砰跳,发觉自己正胡思乱想,忙稳住心神,道了声罪过,让千汲好好休息,自己急匆匆回了正堂,“先生……” 府里的影卫、臣子皆神色各异,心思浮动,沈恪料定天明时太和宫的情形,心脉里热气冲击肺腑,走至窗前,月落乌啼,霜落满天,江涛声裹着凉风灌进来,衣袍猎猎。 安畔始终不愿见先生与夫人决裂,在他看来,既然是夫人,便是一家人了,“那先生,我们还去太和宫么?” 风声淡去,竹喧清邈,通室皆是透心的凉意,沈恪温声道,“去,此女心机歹毒,德行有亏,身负重罪,大成江山绝不能落进她手里。” 安畔忍不住道,“夫人若是被赶下龙椅,肯定不能活了,大成的官员们绝不会放过她。” 沈恪重新拿起案桌上的长弓,眸中似山巅雪,不沾一点污垢,“死有余辜。” 又道,“崔家女既然活着,婚约已过二十年未履约,自然不再作数,沈府便不再有夫人,以后不必如此称呼,走罢。” 安畔应声称是,大成律法有定,婚约定下二十年未履约,自二十年期满,便自动失效,不再作数。 太和宫外的人都被圣令砸懵了。 御史陈台扬声呵斥,“女贼妄想窃玺篡国,难道许以利诱,便以为我们会乱了纲常伦理,让她位居天子之位不成?简直是笑话!” 他语带嘲讽,掷地有声,却似巨石落入泥沼,一沉到底,半点水花也没激起,再看周身诸位同僚,兀自垂头思量的有之,与族亲呓语商量的有之,更有甚者,面色通红神情激动。 “我!我儿子年十八,一表人才,身体康健,我儿子可以!” “你儿子不行!我弟弟!正在北麓书院做课师,今年二十七,年长陛下一岁,倘若入宫为皇夫,与陛下正好是天作之合!” “二十八岁还没有成亲,定是身有隐疾,我看我们李大人家的公子,仪表堂堂,博古通今,才是一国之母的典范!” “你说谁身有隐疾?” “我说你弟弟!” “你儿子才有隐疾,家弟只是无心娶妻罢了!” “以前无心娶妻,现在就有心了!我看是想攀附权势,想一飞冲天罢!” “我攀附权势,难道你不是,十多年来你一直铆足了劲想把女儿送进宫,要不是前帝不近女色,你现在只怕九个女儿全都送进宫了,好意思说我?” “你再说一遍!” “我说错了么?” 两人吵闹个不休,推攘起来,旁边劝说的,拉架的,乱成一团,哪里还有朝廷大员的风范,陈台气血涌到头顶,头晕目眩,又见不少官员已悄然后退离开,更是气怒,“诸位!这是妖女的诡计,都不要上当受骗了!” 陈台说的话不是没有人想过,但女帝是女子是真,三十万麒麟军是真,重伤不治是真,能有什么诡计,说白了谁家子弟入宫做了皇夫,孩子不还是谁家的血脉。 愿意给儿子争夺机会的,自己做个逍遥太上皇,不愿意的,主幼母亡,万事还不是皇夫说了算。 便是没有子嗣,只要成亲拜堂,入宫做了皇夫,女帝一亡,江山天下不是唾手可得。 这等美事,若非出了一位女帝,千秋万代也求不来,登天的机会只有这一次,自己不争取,拱手让与旁人? 有人便道,“陈大人,您在这儿反对只怕也没用,不知府中老太公如何想,陈大人的儿子又怎么想,还是回家商议好了再论罢,小心妄言,免得被有心人捉到把柄,告到陛下面前,治您个大不敬的罪过。” 陈台手指指着对方,颤巍巍说了你你两个字,往后踉跄了两步,被家仆扶住了,“大人!大人!快传太医!” “荒谬,荒谬,实在荒谬……” 言罢,直挺挺往后仰倒,竟是怒急攻心,已经撅过去了。 “陈大人!陈大人!你不能倒下啊!” 肖明冲要往前去看陈大人情况,被陈家家丁拦住,“你是谁家小厮,快快走开!” 肖明冲顾不上解释,急道,“各位大人,这都是女贼的阴谋,你们千万不要上当了!说不定那女贼根本不会死,只是耍着大家玩!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啊!” 太中大夫朝下臣示意一眼,那下官叫来了狱丞,“身无官职,宵禁时乱闯署衙,太和宫前喧哗吵闹,罪加一等,把他押入大牢,待陛下发落。” 肖明冲被挟制住往外拖,喊道,“我乃肖明冲,曾任尚书右丞,你们让开!” 那狱丞冷笑,上下扫了他一眼,“都说是‘曾任’了,小子快滚。” 肖明冲气急,嘴巴也被捂住,一时挣扎不得,见数百众几乎散了个干净,气愤不已,“公理何在!公义何在!” 已无人应答他的话,各府官员急匆匆领着家仆走了。 薛回正领着匠人们修祭台,有光禄大夫陆子明捐赠的一笔财物,不愁找不到人赶工,只是时间紧工序多,他也不得不卷着袖子帮忙搬东西,回太常寺仓库来拿一桶朱红漆,出院门却远远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两位主簿。 薛回借夜色掩映,闪身藏至假山石后,一时怀疑是做梦。 只见这两人手里抱着不少笔墨镇纸,身后跟进三五家丁,家丁两两扛着梁木,急匆匆往东侧库房去。 “快点,原来放什么地方,现在就放什么地方,小心别磕着。” 到那主簿进了中堂,几个家丁才小声嘟囔,“这不是瞎折腾么?前儿个叫咱们抬回去,这仓房都还没捂热,又搬回来。” 另一个汉子呵了一声,“今时不同昨日,偷盗祭财可是大罪,便是陛下没空怪罪,到时候给对头家捏住把柄,告咱们大人一个德行有亏的罪名,还怎么参加遴选?” “你看这红林木,拿回去的那根还有些瑕疵,这会儿要送回来,怕将来说不清,只好从库房里另选一根上等的,你说这事,稀奇稀奇,着实稀奇。” 几人正说着,那边转出来的刘主簿急道,“在那边嘀嘀咕咕磨蹭什么,快把东西放好,跟我去祭台那边,可得抓紧了,务必要在寅时前,把祭台弄好!” 家丁们便不敢再议论,抬着枕木小心放进库房里。 不待薛回自假山后头出来,外头又抢进许多同僚,家丁仆人忙着搬东西,当初怎么拿出去的,又原模原样拿回来了。 怪哉!还能让这群老貔貅往外倒油水的。 薛回一头雾水,放下漆桶往祭台那边去,一进去便见自己的同僚们正挽着袖子干活,薛回猜是三十万麒麟军回来了,否则这些比闺秀还金贵的同僚,素日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层压一层,怎么会大汗淋漓地亲自敲敲打打。 甚至还有别的署衙官员来帮忙,两名大理寺丞见他站着,招呼了一句,“那谁,快来干活!傻站着干什么!” 薛回应了一声,那两人也不管他,拿着木槌敲楔子,时不时擦擦额上的汗珠。 “好恨,为什么不晚生个几年,想我年轻时,也是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又满腹诗书才华横溢,那是做一国之母的不二人选!” “我也是我也是!时不待我,但好在家中小儿尚有几分才貌,或可一试。” “你儿子风姿样貌不俗,位列上京城四公子之一,肯定能得陛下亲眼,老余,老余,苟富贵,勿相忘!” “哈哈,老钱你也是,咱们相互扶持,苟富贵,勿相忘!” 两人乐颠颠地忙进忙出,薛回听得呆住,再一想先前听的遴选二字,明白了个中真意,顿时哈哈大笑,念及这两日来所闻所见,实在瞬息万变荒诞至极,不由笑得更大声。 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道,任凭你是如何的官场老油子,也得陷入这黄金彀中! 看这热闹的场面,别说是十六丈宽的祭台,就算是百丈,只怕今夜也能修全乎了! 路过的匠人们挑着砂石,听得笑声,驻足停了一下,相顾摇头,小声叹息,“又疯了一个。” 薛回止住笑声,摸了摸鼻子,提了两日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无论如何,三个月之前,谁也不会希望麒麟军回不来,朝内朝外齐心协力,又有秦牧、盛骜两位名将,麒麟军骁勇善战,那吴顺如何会是对手。 无论是事先预谋,还是顺势而为,此一道圣令,不可不说是神来之笔了! 抱厦外停满了马车,各家夫人坐不住,已经顾不上男女之别,纷纷从马车上下来。 “选妃?天啊,你没听错吧!” “不是选妃,是选皇后,选后宴!” “女子也能选后?” “这都什么事,她当真以为她是皇帝了!还选后宴,笑死人了真真是。” “她本来就是皇帝啊,只怕这天确实是要变了。” “不管怎么说,女子选后,真是从未听说过的奇闻了,好荒唐。” “怎么宫门口的动静小了,好像是散了。” “怎么了,不罢朝了么?” “官人回去了,肯定是出事了。” 各家仆人来回传消息,纷纷扰扰。 李府的马车停靠在最前侧宽敞的地方,李莺披着件绣金氅衣,脖颈处一圈狐裘毛,揣着手炉笑倒在小榻上,“选后,她是不是疯了,还在做皇帝梦呢。” 李莺吃吃笑道,“她这是死也色心不改呢,临死也要过一把皇帝的瘾头,还选妃呢,不给她美死,真是笑死人了。” 柳媪毕竟年岁翻了一番,只听仆人们的议论,便觉得不太妥当,想想那没什么地位的末流小官都急匆匆叫了夫人回去商议,更不要说府中姑爷,本就是靠着女君家世才当上的大官,不是个自立的,这会儿不得动心思呢。 要姑爷当真起了异心,女君不得伤心死。 好在两人是成了亲,柳媪握着帕子抚了抚胸口道,“这女子幼时没一点淑贵女子样也就罢了,怎么这般年岁了,还是这般的轻浮浪荡,只怕天下女子的脸都要给她丢尽了。” 李莺不屑,“就让她做这几个时辰的蠢梦,天一亮,梦也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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