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说着,左右手来回掂起糖棍,而胖胖却喜欢极了,顾不上热烫,张口吞了沈文舒手心的糖块,满意地又缩了回去。 “国师吃糖吗?” 沈文舒并未回头,却知道二楼拐角处,一身白衣的楚鹤轩在那里注视良久。其实她心中是有怨言的,若不是楚鹤轩的帮忙,永徽或许不会格外为难她。 馊掉的饭菜,被刻意剪碎撕烂的宫装,小女孩争宠捉弄人的手段,繁琐无趣,迎面而来的恶意比不上沈家对她的暗伤,沈文舒并不将这些捉弄放在眼里,然而一切因眼前的国师所起,她也只得受了,暗叹一句,男色误国。 明面上,她也没有显露,只是对楚国师退避三舍,希望祸国的男人能离她远点儿,以至于少遭些罪。 楚国师终年穿着一身洁白道袍,藏匿在红柱后,犹如一片苍白的影子。 他几乎漂浮而来,临着胖胖坐下,伸手将桌子上的麦芽糖棍捏起,放在手里把玩。 “国师,沾了异香,公主不会生气吧。” 每日出宫前,永徽都会等在朝阳宫口送他出宫,若楚鹤轩身上沾了异香,等送走楚国师,永徽总会返回对她冷嘲热讽,圆脸小姑娘像是只护犊子的松鼠,将楚国师护于身后。 然而沈文舒今日心绪不佳,瞧着楚国师离得近了,生怕他身上再沾染自己今日所做的麝脐香,故而出声提醒。 “别装了,文舒,你根本不怕她。” 楚鹤轩将那根麦芽糖放在口中,只尝片刻就拿出,太甜了,他皱眉,随手将那枚糖果扔置炉下。 被拆穿伪装的女官深吸了口气,低垂了眉,出口是软糯糯的声音:“公主金枝玉叶,文舒蒲柳之姿,不敢得罪。” 这话将自己贬低到了尘埃,两人静默不动,沉水悄然退下。 房外刮起一阵凉风,沈文舒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拢在莲青抖纹风毛斗篷里,握紧了手炉,香案上的瑞兽缓缓吐出白烟。 “哧。”一声轻笑,男人狭长的眼睛微眯,如同一只冬日的白狐,“文舒,你我才是同类,你骗不了我。” 楚鹤轩的声音犹如溪水破冰,冷冽清晰,黑褐色瞳孔怔怔看着她,“哪怕面上装的再害怕,你心里却不怕永徽,不怕我,甚至,连官家都不放在眼里。” 被戳穿的女孩安静听着,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水杏眼因临近焚香的火炉,鸦黑长睫上凝出一串雾珠,她也同样看向面前的男人,低声笑了:“国师说我,难道你会怕永徽公主?” 两人身上都带着恃才矿物的傲气,对视即可了然对方野心。楚鹤轩不甘困于朝阳宫,做个有名无实的国师,而沈文舒的眼中,则是炎炎恨意和坚定,她心有他物,也不会只做个制香女官。 “以后在朝阳宫,别在装作畏首畏尾的样子,太难看。” 男人静坐了一会儿,敛起袖子,淡然离开,未等走下楼,一身青衣的崔学士已赶到,身后跟了个扎着双环髻的宫女,跑得气喘吁吁,额前碎发被汗水濡湿。 沉水眼神瞥过站在楼梯上的人,年轻国师嘴角噙着一丝笑,眼中是洞悉一切的清明,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奔到东宫搬救兵。 只有他未戳破,冷漠对匆匆赶来救急的崔学士点头,“文舒在二楼制香,学士请自便吧。” 两人沿着宫道慢慢走去,那枚松林明月香囊已绑在崔宏瑾腰间,里面放上研制好的香丸,沈文舒的声音很小:“方子和配量已写明放在里面,等这些吃完了,学士再去着人配就是。” “旁人配的,我总不放心。”崔宏瑾心情很好,嗓音里含着笑:“等吃完了,还要文舒费心的。” 他的声音碎在风中,宽阔的常服被大风吹起,紧紧贴着清瘦的身躯,多余的布料在风中摇曳,如同半面猎猎旗帜。 沈文舒落后半步,踮脚小心踩着他的影子,对他的提议默不作声,在制作香丸时就料到他会如此说,与其说等着崔学士主动撩拨,不如说,她布下鱼饵,而对方是愿者上钩。 她一直认为自己是坚定的,直到她看到崔宏瑾穿着薄袜行在路边,也只有那一瞬,她想到了母亲,也曾在冬日里将棉衣脱给她,自己穿着续了芦苇的夹袄。 有人愿意对她好过自己,这一点,足够抵过千言万语。 她若是拿回香典,一步步往上爬,总能与他站在一处,沈文舒自觉,这不是什么难事。 一点冰凉映入眼睫,沈文舒抬头,不知何时,皇城开始飘雪,细碎的雪花拂在脸上,化成点点水滴。 “下雪了。”崔宏瑾说着,将自己外间鹤氅脱下给她围上,含笑道:“女孩子受不得冷,我送你回去吧,手炉都不热了。” 沈文舒点头,看着崔宏瑾冻红的鼻头,极小声回复:“朝阳宫不远,学士也快回吧。” “我先送你。”崔宏瑾在外一直以沈文舒至交好友自居,对她的好,也说是崔家报恩,张弛有度,进退得宜,既对她好,又不叫她为难,渐渐的,沈文舒也默认了这种关系。 到了朝阳宫门口,沈文舒将大氅递给他,男人的桃花眼在风雪中半眯,“若有伞,下次还能在雪中漫行吗?” 见沈文舒愣住,他解释道:“今朝同淋一场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沈五脸色发烫,像是看穿小姑娘的羞涩,崔学士揉了揉她的刘海儿,“至交好友也是可以白头的,文舒,这叫此生知己。” 他原是补充一句缓解沈文舒的尴尬,可这话听在耳中,总觉不祥,沈文舒原本滚烫的脸慢慢凉了下去,抬头亦是一抹微笑:“学士说得对。” 像是某种箴言,送走了崔宏瑾,沈文舒心生异样,魂不守舍蹋行在朝阳宫,一不留神,已走至大殿,里侧传来细碎的哭音:“楚鹤轩,本宫就这么配不得你?连一同观雪也不能的?” 是永徽公主的声音,沈文舒暗道倒霉,正要悄声离去,还未转身,大殿禁闭的房门开了,永徽公主一袭嫩黄团花牡丹刺绣夹袄,梳着随云髻,通红着眼睛出来,瞧见沈五也是一愣,转头就朝门外跑。 房内,楚鹤轩如同老僧入定,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文舒,进来陪我下局棋。” 楚鹤轩攻势凌厉,一招一式都散发怒气,沈文舒无意当他的出气筒,输了三局后扔下手中棋子:“不玩了,国师心头有气,不必在这儿磋磨我。” 几个时辰前刚说完不叫她在朝阳宫畏首畏尾,沈文舒倒是适应的很快,输了棋局就甩脸子,她也心绪不佳,心里总想着崔学士那句就算是好友,也可白头的话。 楚鹤轩就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将棋子一颗颗收回盒中,“小公爷前些时日还问你在宫中过得如何?怎这个月没归家。” 原是霍黎卿在宫外等她,哪知自秋猎回宫后,她就一直没回沈家,也不知霍小公爷找她何事。 沈文舒不应,总觉得是楚国师拿来搪塞她的话,想了想,她还是忍不住出声:“公主方才,似乎很伤心。”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需过多费心。” 楚国师说得莫名其妙,沈文舒却懂了,曾几何时,她面对崔宏瑾的示好,也犹豫逃脱,不过几日光景,心绪已转圜别地。 她这时也终于明白,楚国师说的,自己与他是同类的意思,同样的心有怯懦,不敢迈进,非得等对方伸出手,明明白白的袒露爱意,伤害自己来对她好,才能确认这是可以相信的。说到底,他们俩都是同样的自私自利,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沈文舒犹如一个过来人身份对他道:“没什么是不属于自己的,如果不属于,夺回就是。” 这话说得野心勃勃,楚鹤轩抬头,总觉得眼前之人自秋猎后似乎大不一样,整个人都变得从容起来,与前些日子大有不同。 楚鹤轩坐在蒲团上,幽幽道:“文舒,你变了。”两人原都是活于黑暗的生命,而沈文舒,却因一个崔宏瑾,竟然开始期待阳光。 他自嘲一笑:“我与你不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楚有难言之隐,后期会揭开
第29章 独醒香 宫门下锁前,楚鹤轩撑伞离去,雪粒子下的猛了,他又是一身白衣,很快隐在雪雾之中,消了身影。 沈文舒与沉水在二楼烤火,朝阳宫里万籁寂静,只有风雪打在门窗上的簌簌声。 沉水打了个哈切,正要与沈五铺床睡觉,只听门外“砰砰”几声敲门声,见人不开,敲击声越发急促。 沈文舒与沉水对视两眼,提着灯下楼,一开门,一团嫩黄旋风扑将进来,永徽公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对门的柱子就嚎:“楚鹤轩,你好没良心,本宫这么美,你都不肯看上一眼!” 迎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雪粒子细细密密的下着,永徽公主在廊下哀嚎,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沉水撑着伞,为难地看着沈文舒:“姑娘,要不劝劝吧,天这样冷,公主别冻出什么事儿了?” 沈文舒半边身子泡在雪中,神色清明,“让她哭,哭够了,脑子就清醒了。” 既然楚鹤轩打定主意不肯向前一步,身为女子,也该及时回头,为什么要做些让自己伤心的事呢?若真要出手,也该让旁人伤心才算本事。 沈五顶瞧不起永徽的做派,主仆两人就站在廊下,安静等公主发泄。 未消一刻,门外急急跑来一个宫女,跌跌撞撞跑近,急急喊着:“公主,皇后娘娘知道您为情所伤,大发雷霆,正往这边赶来了。” “谁来了?”永徽还沉浸在楚鹤轩不搭理自己的悲痛中,脑子迟缓转动,只听沈文舒重复着:“公主,皇后娘娘快来了。” 醉得再厉害的人,一听父母要来,也是吓得骤然清醒。皇后铁腕御下,眼中揉不进沙子,最看不上旁人哭哭啼啼。永徽知道自家母后的手腕,当即打了个哆嗦,“快快,煮点醒酒汤给本宫祛祛身上的味儿。” 春池又是急匆匆赶去小厨房,片刻后哭丧着脸出来,“来不及了公主,小厨房什么食材都没有剩下!” 永徽毕竟跑到朝阳宫地界儿,不似自己宫里的小厨房一应俱全,当下哆哆嗦嗦指着沈文舒:“你们平日都不给自己准备些吃的?” 沈文舒摇头,侧首对沉水道:“拿我们的祭礼装给公主换上。” 她看向永徽,温声道:“公主一身污秽,暂且换上臣女的衣物吧,臣女有法子能瞒过去。” 事到如今,也不拘什么礼仪规格,保命要紧,永徽一边不服气的换衣服,一边小声嘟囔:“你不要以为向本宫示好,本宫就会对你有好脸色,哼。” 沈文舒不应,将干葛、乌梅、甘草、磠砂分别称量,又取出枸杞、檀香,混入煎熟的百药,拢成一出研成粉末,滴入茶中,遇水凝结。 “哎,你干嘛呢?” 永徽换上御礼服,映着铜镜照了照,玉色描金礼服与楚鹤轩常穿的服饰相似,她揽镜自照,心道自己穿上岂不是与楚国师更为相配,这般想着,又是一阵悲喜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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