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宫里,郎主什么心事也从不瞒着她,自打去了边疆,渐渐变得寡言少语。笑着的时候还好,一旦不笑不说话,周身那个阴冷,三伏天都能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小时候明明是个爱笑爱闹的活泼性子,到底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事,才让他变成这样? 兰妈妈担忧地望向屋内。 或许是灯光的缘故,他的表情显得很柔和,目光完全关注着手里的衣服,一针一线,无比认真。 转天裙子送到顾春和手里时,裙摆多了一簇嫣然开放的桃花,一点儿也看不出缝补的痕迹,好像这朵花天然就应该长在这里似的。 “竟绣得这样好!”顾春和惊叹不已,“谁的手艺?和人家一比,我的针线活都拿不出手了。” 春燕不敢说实话,“拿出去补的,不知道是谁。” 顾春和原是随口一问,听她这么说,心里反倒起疑了,“昨天你母亲不当值,谁开的二门?那个时辰铺子也早歇了,又是谁家接的活儿?” 把春燕问了个张口结舌,见瞒不过去,只好说实话:“路上遇到舅老爷,他找人帮忙补的……” 顾春和的手一顿,目光停在那簇桃花上。 她似乎,和他的交集太多了。 时辰不早,春燕催着顾春和换衣服,她也没怎么打扮,抹了一层薄薄的口脂,简单梳了个双螺髻,头上没用任何首饰,只用细细的发带缠了几圈,略加点缀而已。 春燕端详一阵,“姑娘看着小了好几岁,要不换个随云髻或者元宝髻,戴上老夫人给的金步摇,保管好看!” “不用。”顾春和抿嘴一笑。 和国公府的几位姑娘出门,自然是打扮得越低调越好,切不能抢了人家的风头,她可不想人前风光,人后沧桑。 沈表姐嫁到了廖家,离国公府有段距离,中间经过汴京最繁华的御街。道上车轿纷纷,人马簇簇,道旁的店铺一家接一家,围着彩帛的门楼比比皆是,酒帘招旗迎风招展,几乎掩住了天日。 路边摊也不少,好一点的搭个棚寮,简陋点的直接在地上铺块厚毡子,书画、漆器、花木、香料、篾席,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卖猫儿狗儿卖蝈蝈的。 她们都极少出府,春燕扒着轿窗不住东张西望,几乎看花了眼,顾春和也忍不住掀开轿帘偷偷向外看。 几个人聚在酒楼前,一个矮胖的男人正抱拳作揖,大声笑着。 李仁?! 顾春和惊惶地放下车帘,浑身冷汗淋漓,定定神,再回头看时,酒楼前热闹非凡,小二站在台阶上使劲吆喝,哪有什么李仁的影子。 看错了,一定是她看错了,李仁在燕山府任职,不可能来汴京。 顾春和深深叹了口气,这日子真难熬啊,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廖家是普通的缙绅,到了廖家大爷这辈才发达起来,五进的大宅子,处处雕廊画栋,金碧辉煌,就是廊下立的三等丫鬟也都遍身绫罗,竟比国公府还要富贵三分。 顾春和暗暗称奇,国公府是百年的世家,才有了如今的体面,廖大爷当官不过十几年,就有了这么厚的家底,怪不得人人都想做官! 恍惚觉得有人在看她,顾春和猛地抬头,周围只有丫鬟婆子,看不出异常来。 “怎么了?”蔡娴芷低声问她。 “飞过去一只小虫子,吓我一跳。”顾春和答道,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表姐的院子满是药味,离正房越近,药味就越重,她们几个走进寝室时,鼻子已经闻不到别的味道了。 天气已经很热了,屋里还挂着厚厚的帷幔,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弥漫着一种将死的颓败,着实令人不舒服。 沈表姐瘦得吓人,颧骨高高凸出来,眼睛深深凹下去,乍一看就像骷髅。 蔡雅菲胆子小,不禁往田氏身后躲了躲。 “劳舅妈和妹妹们来看我,可惜我这身子……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再见面的日子。”沈表姐喘了几口气,才说完一句话。 沈姑妈忍不住哭了,“我的儿,你好歹为娘想一想,你要去了,我可指望哪一个?” 见此情景,几位姑娘都伤感起来,一时屋里悲悲戚戚,好不凄凉。 田氏劝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放宽心,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你母亲、你儿子着想。” 沈表姐凄惨地笑了下,目光在顾春和身上转转,“这位是……” “你顾家表妹,最是温婉和顺的一个人。”田氏把顾春和拉过来,“我瞧着你俩有些像呢。” 沈表姐的目光让顾春和很不舒服,好像她是一件货物,被人仔细观察,反复掂量,看值不值这个价钱。 “请坐吧。”沈表姐的语气淡淡的,吩咐丫鬟,“把哥儿抱来。” 须臾,奶娘把孩子抱来了,那孩子一进门就哭闹不休,尤其沈表姐抱的时候,更是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都不管用。 奶娘想接过来,沈表姐却不松手,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闹,我可是你的亲娘啊,你连亲娘都不认了?” 经历过生死离别的人,心肠总是软些,顾春和轻声劝她:“哥儿才满月,这么小的孩子哪懂这些,大概齐是您身上的药味太重,孩子不习惯才闹。” 沈表姐重新打量她一眼,忽道:“你来抱抱他。” 顾春和没抱过孩子,可不等她谢绝,田氏已把孩子塞进她怀里,还指点她如何抱孩子,“左胳膊抱着头,右胳膊托着腰,对,就这样横着抱。” 说来也怪,那孩子到顾春和怀里,竟然慢慢止住了哭,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的,把顾春和弄了个大红脸。 田氏忙让奶娘把孩子抱下去,和沈姑妈交换了下眼神,才向沈表姐说:“好生养着,过几日我们再来看你。” 沈表姐强撑着支起身子,“我给几位妹妹准备了表礼,别嫌弃,好歹留个念想。” 一句话说得蔡家姑娘又是纷纷落泪。 门关上了,沈姑妈问女儿:“你看她如何?” 沈表姐怔怔盯着房梁,“好年轻啊,花骨朵一样,真让我羡慕。” “人是小了点,你舅妈说她十六了,我瞧着更小,可能还没及笄。”沈姑妈以为女儿怕人太小,扛不起事,“不过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管教两年什么毛病都能改。” 沈表姐的手慢慢攥紧了,“现在就长了个勾魂的模样,等年纪再大点,彻底长开了,还不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沈姑妈一愣。 “我改主意了,她不能直接当继室,先做妾,想扶正就得求沈家同意,以后她就永远低沈家一头,休想耍正室的威风。” 昏昏的光线中,沈表姐的神情愈加可怖,“最最重要一条,进门就给她下绝子汤。”
第14章 沈姑妈明白女儿的打算,绝子汤断了顾春和的生育,她再受宠,生不出儿子来也白搭。为了站稳脚跟,她不得不依靠沈家,不得不精心照顾小孙孙。 这个好办,掺在汤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给她喝了,再请个郎中放出口风,说她天生体弱宫寒,子嗣上头极困难,这事也就过去了。就是她心里犯嘀咕,木已成舟,还能如何? 可做妾,有点难。 田氏出的主意是当继室,毕竟是老夫人的亲戚,面儿上要过得去。 “我才是国公府正经的表姑娘,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配和我比!”沈表姐冷笑道,“外祖母再疼她,还能越过我去?给大爷做妾还委屈她了?大爷是户部郎中,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沈表姐满脸潮红,呼哧呼哧喘得风箱似的,沈姑妈忙替她顺气,却被她一把推开。 “她吃的用的都是外祖母给的,有什么脸拒绝?她不答应就是白眼狼,合该赶出去。” 话虽如此,但老夫人最好面子,别说远房亲戚,她院子里放出去的丫鬟都没有做妾的。沈姑妈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再物色几个?” “不行。”沈表姐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不知道,大爷新得的那个有多漂亮,我寻了许久,都没有找到更好看的。好容易,好容易才有个顾春和……” 她死死揪着沈姑妈的胳膊,“我都快死了,我不信外祖母不答应。娘,求求你帮帮女儿,帮帮你的小孙孙吧,不然女儿死不瞑目!” 沈姑妈抱着女儿,哭得声嘶气噎,“我苦命的儿啊,可疼死我了!你放心,别说一个顾春和,就是难百倍的事,母亲也要让你如愿。” 天阴了,灰色的云被凉风一层一层推上来,低低压在屋檐上,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庭院到处暗沉沉的,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 顾春和打了个寒颤。 “冷?”蔡娴芷说,“早上就说要变天,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几位姑娘的衣衫样式差不多,乍一看也没什么区别,不过她的细花罗裙轻薄飘逸,是盛夏穿的料子,现在穿有点早。 尤其是起风时,她婀娜的身段藏都藏不住。 顾春和也很尴尬,看看最前面的田氏,没有说话。 穿堂突然绕出一个男人来,看见她们不躲不避,反而迎上前来,“见过舅母,见过表妹。”他的目光在几位姑娘身上来回乱转,待看到站在最后的顾春和,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那目光湿乎乎,黏巴巴,充满着男性自以为是的对女性的品读,令人作呕。 顾春和深深低着头,指甲几乎把掌心掐破。 国公府的姑娘们也是面面相觑,特别是窝里横外面怂的蔡雅菲,扁着嘴快哭出来了。 田氏心疼女儿,已然火了,你瞪着俩死鱼眼看什么看,我女儿是你能看的?什么狗屁大学士,脸都不要了! “我竟不知廖家如此没规矩,内宅有女客在,男人就能大摇大摆的进二门,还耕读世家呢,简直好笑!” 廖大爷赔笑道:“一家子骨肉……” “谁和你一家子骨肉?”田氏猛地一摆手,“男女有别知不知道,她们的亲兄弟到了岁数都要挪到外院,更何况你一个表姑爷?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还不快滚!” 廖大爷在朝堂上也是手握实权的人物,在外面人人恭维,事事顺心,被她这一通骂,就有点下不来台。 但看着顾春和,他决定把这口气忍下去,“舅妈教训的是,改日定当登门赔罪,还请舅妈海涵,看在内子的面上,好歹原谅我这回。” 说罢,深深一揖。 田氏重重哼了声,看也不看他一眼,牵起女儿的手就走,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廖大爷。 反正她的目的是把顾春和嫁出去,和廖家的亲戚情分她才不在乎,有个摄政王弟弟做依仗就够了。 转天沈姑妈再来找她的时候,田氏的语气就不太好。 “你们千挑万选,就挑了那么个姑爷,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我带国公府的姑娘是打掩护的,不是让他挑的,什么东西,我都想给他眼珠子抠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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