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韩栋。”谢景明微微眯起眼神,冷笑道,“肯定是郑行简干的好事!” “他?” “他曾和韩栋一起整理你外祖的书稿,暗中抄录下来也说不定。” 顾春和气得脸色通红,“他真是魔怔了,韩家碍着他什么了!王爷,我外祖的书是‘禁书’,官家会不会降罪韩家?” “顶多申斥两句,不会太严重。陆老先生做过帝师,官家多少对他有感情,好几次都后悔当初判得太重。” 谢景明沉吟道,“趁事情还未闹大,尽快收缴市面所有的书,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这样我见了官家也求情。再查查郑行简最近的行踪,光凭他一人,可没胆子和我作对” 事不宜迟,许清赶紧忙活。 然而到底晚了一步,转天一早,宋伋弹劾韩斌韩栋父子俩的奏章就递到了御前。 官家留中不发。 但很快,一封又一封的弹劾雪花片似的飞往中书省,痛骂韩家父子罔顾君父,离经叛道,不忠不义,就差点把“谋反”大罪贴他们脑门上了! 毕竟,陆蒙主张的是“君主与百姓共治天下”,而非“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点,深深触动了士族官宦的利益。 他们要像当年碾死陆蒙一样,碾死韩家父子,以此震慑所有人,把陆蒙学说的小火苗彻底踩灭。 只不过,这回有点费劲。 谢景明将奏章一本本整齐摞好,“共计四十七本,官家,大半朝臣都主张严惩韩家。” 庆平帝有点意外,“竟没有一个人给韩斌求情?” 谢景明摇头。 庆平帝脸色很不好看,他继位时,宋伋在士林中的影响力已不容小觑,二十年过去,不想这个糟老头子竟然更厉害了。 可恨身子骨比他都硬朗! “不能处置韩家。”谢景明的声音冷得吓人,“任由宋家发展下去,不出两年,圣旨都出不了皇宫。” 庆平帝恍惚了下,“不至于吧?”
第76章 官家还想留着宋家? 谢景明微微诧异, 太子可以说对宋伋言听计从,如今大半朝臣也纷纷以其马首是瞻,已隐隐有把持朝政的架势, 难道还不足以引起官家的警惕? 视线落在摊开的书上,正是坊间炒得沸沸扬扬的陆蒙手稿, “民权高于君权”六字旁边,朱砂笔狠狠画了一道。 血淋淋的,刺目得紧。 一道极亮的光从脑中划过, 谢景明猛地明白过来,对比宋伋, 官家显然认为陆蒙学说对皇权的威胁更大! 权臣总能铲除,宋伋都七十八了, 还能活多久?大不了等他寿终正寝,再铲除宋家及其党羽也不迟。 但若要湮灭人们脑中的信念,可不是简简单单杀几个人的事了。 官家钦佩陆蒙的学识与为人,却对他秉持的学说深恶痛绝,所以用宋伋打压陆蒙,借此警告天下臣民,君权至高无上不可亵渎, 任何人都不能挑战皇帝的威严。 想通这一点, 谢景明立时改变策略,不再揪着宋伋不放。 他翻了翻那本书,“韩栋也是今年才过继给韩斌为嗣子, 并非由韩斌教导长大。韩斌为官多年, 是个闷头干实事的人, 在朝中独来独往, 从未听说有过激言论。只听一面之词有失偏颇, 官家不如把他找来问问?” 他在提醒官家,韩斌是纯臣,非宋伋一党,打压韩斌,只会让更多的朝臣倒向宋伋。 庆平帝深以为然,“朕也不信奏章上的话,韩斌是个驽钝的老实人,如果他谋反,那满朝也没几个人可信了。” “说起来还有桩趣事,刊行这本书的人是个寒门举子,穷到上街卖字贴补家用,却有钱印六千册书。” 谢景明嗤笑一声,把书放了回去,“雕版、纸墨、工费,一本的成本至少四百文,合计两千四百贯,大约是京城中等人户的资产,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庆平帝沉默了,好半晌才说:“朕知道了。” 谢景明暗叹一声,躬身告退。 许清和文彦博已在宫门口等着了,见他出来,文彦博迫不及待问道:“王爷,官家怎么说?” 谢景明重重吐出口浊气,目光阴沉,“我看官家的意思,不会重责韩斌,他还要留着韩斌对付宋伋。韩栋就不好说了。” 文彦博气得火冒三丈,狠狠一跺脚,转身就走,“郑行简那个王八蛋,老子揍不死他!” 许清冲停在一旁的马车招招手,“郎主,咱们是去枢密院,还是回王府?” 谢景明登上马车,“枢密院。” 北辽使臣团已到城郊都亭驿,枢密院掌管大周对外往来的一切事务,他得和北面房的几个主管商量下如何接待他们。 刚走不远,便有府里的小厮前来报信:“郎主,顾娘子去找郑行简了。” “什么?”谢景明十分意外,“她去干什么?” “兰妈妈打发我报信,顾娘子请教她这事的严重性,她就帮忙分析了下,结果顾娘子听完,脸色煞白煞白的,跳上马车就杀郑家去啦。” 谢景明立刻吩咐调转马头,“去郑家。” 小厮忙道:“萱草姐姐跟着顾娘子,兰妈妈不放心,让许远并几个侍卫也赶过去了。” 啪,鞭梢在空中响了下,马蹄顿时踩得如鼓点般急促。 许清笑道:“有许远在,没人能靠近顾娘子一丈之内,若论嘴皮子,还有文彦博呢,唾沫星子也能喷死姓郑的。” 谢景明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郑家门前,小小的巷子里已挤满了人。 文彦博双手叉腰,声嘶力竭骂道:“郑行简你个缩头乌龟,给老子滚出来!你娘的,表面交好背后捅刀,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势利小人,贱不死你!” 咣当,门开了。 郑行简铁青着脸出来,背着手立在台阶上,下巴抬得高高的,“文师兄,做错事的人是韩栋不是我,难道批注不是他写的?难道他没有推崇陆蒙的邪说歪道?你有气甭冲我发——他是自作自受。” 文彦博连连冷笑,“修书你也有份,人家韩栋不修了,你却私印卖书,临了一推二六五,全赖在韩栋头上!你小子一开始接近我们就没安好心,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 被众人形色各异的目光盯着,郑行简着实有点下不来台,一时恼羞成怒。 “至少我不像你,卑躬屈膝,颠倒黑白只顾讨好摄政王!” “何为黑?何为白?”文彦博步步紧逼,目光咄咄逼人,“顾先生于你有半师之谊,你用他的名义接近韩家,扭脸就说人家岳丈是反贼!我不遗余力帮你走动关系,你却陷害我最好的朋友!” “出卖老师朋友换取前程,奉迎奸佞权臣,不仅恬不知耻毫不在意,还洋洋得意自诩正义?你上愧君父,下愧亲友,真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谄媚小人也!” “好!”不知是谁大声喝彩,人群中随之附和,还噼里啪啦鼓起掌来。 郑行简脸憋得通红,恶狠狠盯着文彦博,“说够了吗?有本事你告我去,把我下大狱。” 文彦博当然治不了他的罪,也就是骂一顿出出气。 “别以为你能扳倒韩家,咱们走着瞧。”他气哼哼扔下一句,准备走人。 一转身,却见顾春和缓缓走下马车。 “诶,你怎么来了?”文彦博怔了怔。 郑行简也愣住了。 眼前的人和上次又有所不同,看她穿的戴着,并不是多么昂贵的衣料,怎么整个人看着愈发雍容典雅起来呢? 眉眼间也更生动了,减去几分青涩稚气,多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柔情绰态,让人的眼睛忍不住跟着她转。 恍惚间,顾春和已走到他面前。 “我父亲没有将外祖的手稿给过外人。”她表情淡淡的,看他就像个陌生人,“不告而取谓之窃,请你把书还给我。” “嚯,原来他是个小偷!”文彦博大叫,周围随之一片哗然。 郑行简的脸涨得紫茄子似的,几乎从齿缝里迸出一个个字,“春和,那是你爹给我的,不是我偷的,你想好了再说话。” “别扯谎了,我爹绝不会把外祖的手稿给你。且不说他为保护那几本书吃了多少苦头,那些是我娘的念想,想外祖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翻,就凭这个,他怎么可能送给你?你又不是我家多亲近的人。” 文彦博又喊:“窃而不还谓之无耻。”他一边喊,一边拍巴掌,“郑行简,不要脸,郑行简,不要脸!” 声调颇为押韵,便有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也跟着拍巴掌起哄。 郑行简快要吐血,“春和,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如此作践我,心里就不难受吗?你、你为了讨那人欢心,竟是一点廉耻都不要了!” 此时再听这话,顾春和只觉好笑,“那人?你是说谢景明吧,你都不敢说出来。也对,你这种人,原本就不配称呼他。” 郑行简愣住,“你?” 顾春和十分认真地说:“我就是想讨他欢心,如何?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艳羡他,又恨自己不是他,不择手段想要成为他,所以你丢掉以前坚持的文人气节,转头向太子摇尾乞怜,你忘了李仁是如何羞辱你的了?” 不,我没忘,就是因为忘不了被人踩在脚下的耻辱,我才要做人上人! 郑行简狰狞着脸走下台阶,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话刺激曾经心悦的女子,“顾春和,你爹到底没能逃过罪罚,你卖身白卖……啊呀!” 一粒小石子横空飞出,正中他门牙,登时满口鲜血,哇一声,吐出两颗牙来。 萱草和许远随后双双跃到最前,一人扭住他一条胳膊,同时飞起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后窝。 扑通,郑行简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半拉身子都麻了。 再抬头时,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阳光从他背后照下来,看不太清他的脸,高高的个子,穿着紫色官袍,腰间系着方团玉带。 能系玉带的,只有官家和太子,还有……摄政王。 太阳躲进云里了,郑行简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谢景明眼中的神色。 没有戒备,没有憎恨,没有鄙夷,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带丝毫感情,看他就像看团空气。 他根本没把自己当对手。 郑行简一直梗着的脖颈突然垮了。 “把书稿拿回来。”谢景明吩咐,许清马上带人进院翻,但听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许清小心捧着几卷书出来,“只找到这些。” 顾春和看看,的确是外祖的笔迹,不无遗憾道:“当时我家闹得兵荒马乱的,我爹都来不及收拾东西……可惜了。” “别伤心,等我把燕山府夺回来,咱们回析津县瞧瞧去,或许能再找到点什么。” “真的?” 谢景明温柔一笑,“我说过,不会再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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