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敏之摇头:“我不怕,药就是我亲手下的,阿鸢待人一向戒心深重,除了我,谁能算计她……” 褚昉看他片刻,细细回想当年赴宴之人。 当初陆敏之升任户部尚书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生辰之日宴请同僚,于他有提携之恩的魏王父子也去了。 当年宴席之上,最尊贵的也就是一度有望成为太子的魏王。 他一直以为陆敏之是为了讨好魏王,不惜牺牲女儿来笼络他,可若不是这样,还有什么缘由能让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 忽然,他想到一个人。 “岳丈大人,我记得当年魏王世子也在?” 陆敏之一愣,手中的酒杯不小心落在案上,叮咚一声拽回了他的神思,他忙扶起酒杯,正要倒酒,褚昉已执壶为他斟满了。 “岳丈大人,魏王世子已经死透了,你无须如此紧张。” 陆敏之一饮而尽,叹声说:“是啊,死无对证,谁还会信我的话?” 褚昉看向他,等着后面的话。 “魏王荣光时,我不敢说实话,魏王败了,我说实话,世人只会觉得我墙头草,背弃旧主不说,还要添油加醋抹黑他,没有哪个君王喜欢这样的臣子。” 陆敏之又灌一口酒,“照卿,你想想,若魏王刚死时,我与你说当初都是魏王逼迫我干的,你会信我么?” “莫说那会儿魏王刚死,便是现在,信我的人又能有多少?” “人总是愿意把别人往坏了想,总是更容易接受人性之恶,他们宁愿相信是我为了高位、为了巴结魏王,主动把自己的女儿送了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迫不得已。” “他们会说,‘要是我,别说受人逼迫,就是死也不会对自己女儿做这事!’可是,死能解决问题么?” 陆敏之摆摆手,笑容满是苦涩,“事儿没落到谁身上,谁会懂你难处……” “所以,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褚昉问。 陆敏之默了少顷,缓缓道:“魏王世子瞧上了阿鸢,想纳她做妾,直接给了我一包药……”还要看着他亲手给阿鸢吃下。 “魏王世子是什么人,你该清楚,贪婪好色,手段狠辣,光侍妾都弄死好几个,阿鸢那样的脾气,到他手里能有好日子么?可我若不听他的,官位不保倒是其次,我拿什么保阿鸢?” 陆敏之重重叹口气,执壶为褚昉斟酒,“照卿,你是我选的,当初来赴宴之人,你是我唯一真心诚意想要邀请的。” “我本来想,叫你见见我的女儿,叫你有一日心甘情愿上门求娶,可是来不及……当时我能想到,保全阿鸢的法子,就是让她嫁你。” 褚昉沉默,当年事已猜个七·七·八·八。 陆鸢被下药,本该魏王世子进那房间,陆敏之却偷梁换柱,将褚昉诱骗了进去。 “你为何不与阿鸢说实话?她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那么抵触这件事。” 陆敏之摇头,“不成,当初那情形,我但凡露出一点儿心软,阿鸢绝不肯出嫁,她要嫁……” “周家那小子”未出口,陆敏之及时收声,过了会儿才说:“当时,他们护不住她。” 旧事说开,两人之间气氛凝滞了许久,陆敏之歉疚地说:“当初是我无能,保不下阿鸢,还连累了你,我本以为阿鸢迟早会明白你的好,与你好好过日子,可没想到,她竟然一时糊涂重伤了你,将心比心,怎能不介怀,你们怕是很难……” “岳丈大人”,褚昉截断他将要拒绝的话,“你既信得过我,便再信我一次,我没有记恨她,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娶她。” 陆敏之想了想,疑道:“那你们当初为甚和离?听说,是你主动放妻?” 褚昉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人翻来覆去的拿来询问,神色微微一滞,坐正了身子不接陆敏之的目光,顿了好一会儿,声音极轻地说:“一时意气罢了。” 陆敏之神色变了变,似想笑,又憋了回去,也转过头去坐正了身子喝酒。 “我自是信得过你,但阿鸢……”陆敏之犹豫地说。 陆鸢若是不愿意,他现在是逼不了她的。 “她会同意的。”褚昉眉梢微扬,带出一些浅淡地不易察觉的得意,“岳丈同意就好,我这几日就会去提亲。” 陆敏之点点头,却有些怅然若失,“贺子云也说要在这个月完婚,陆家又要冷清了。” ··· 褚昉很快备好了提亲要用的东西,这才与母亲坦白迎回陆鸢的事。 郑氏如蒙雷击,气得几乎跳起来,嚷着逆子诳我,说什么不同意。 褚昉早料到她是这反应,等她平复些怒气才劝道:“母亲,你细想想,儿子之前那番话,可有半点诳语?” 郑氏不说话,心中却思量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口中出身官宦之家、才华横溢的嫡女竟是陆鸢! 难怪她当时就心里没底儿,逆子果然又骗她! “母亲,我知你对她成见颇深,但事已至此,你若实在不认她这个儿媳,儿子就将城东宅子做新房了,您眼不见心不烦,也清静。” 他之前就已分家,提过搬出去住,母亲知他决心,这次顶多闹嚷两句,发泄过情绪,不会太难接受。 “她到底有什么好?”郑氏气得直捶自己大腿,恨的咬牙切齿。 褚昉没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顿了半晌,说:“或许是儿子念旧吧。” 他从夺了她清白那天起,就决定对她余生负责,成婚前两年,他确实忌惮过陆父,不敢让陆鸢给他生孩子,怕陆父又拿子嗣要挟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哪怕不知道她曾是一个耀如明珠的女子,他也不会弃她不顾,他接受她的平庸,接受一位平庸的妻子,并试图慢慢引导她。 后来她越来越让他惊喜,就像一株平平无奇的青草,慢慢结出花苞来,盛放之时艳绝桃李,他很意外,也很欢欣。 情之一事,无形无色,很难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边界,更难分辨因何入这情网、何时入这情网。 是以,他也说不上她何时在他心里生根,也许是夫妻三年细水长流的陪伴,也许是一次次的惊喜。 知道她心有所属的那一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他的妻子! 他要把他的妻子夺回来! 到底是情是欲,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总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他现在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妻子,就是陆鸢。 念旧也好,动情也罢,哪怕是·欲·望·作祟,因由为何并不重要,他直面自己的内心,唯认清一件事:没有陆鸢,他夜不能寐。 褚昉默然许久,神色坚定,郑氏捶胸顿足却也知拗不过儿子,何况褚昉还请了一堆长辈来劝她,她总不好闹得太凶让褚昉这位主君没脸,又嚷了几句,挣了些脸面回来,挥手叫儿子走。 褚昉便去了陆家提亲。 而后三书六礼,一切依俗,赶着腊月最后一个宜嫁娶日,在十数首朗朗上口的催妆诗后,陆家的花轿再次抬进了褚家大门。 礼成入新房,新人携手坐帐,喜婆端来合卺酒,陆鸢神情淡漠,像只提线木偶般接过其中一盏合欢杯,从容而主动去绕褚昉的手臂,要往口边递时,察觉褚昉手臂僵硬,似沉力往下扯着她,阻了她的动作。 陆鸢看过去,见他面色有些冷,不似方才行礼时神采奕奕。 陆鸢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看着他,待他有了喝交杯酒的意思,才随着他的动作一饮而尽。 丫鬟婆子们都出去了,四盏一人高的连枝灯将房内映得辉煌如昼,帐前桌案上燃着龙凤喜烛,时不时爆出一声灯花,噼噼啪啪,像意犹未尽的爆竹,自顾热闹着。 陆鸢环视房内,熟悉却又陌生,外室临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茶案,茶器俱全,便是她送的那套汝瓷,越过茶案便是一张楠木书案,足供两个人读书而不相扰,书案后头贴墙放着一排格子书架,一半放了些书,另一半却空着。再看坐榻、香几皆焕然一新,陈设也与之前大不相同。 陆鸢扫过房内陈设,目光落回在褚昉身上,见他目光变得温和起来,隐隐还有些期待之色。 他在期待什么? “国公爷,你是不是还得去宴宾客?”陆鸢想了想,提醒说。 褚昉想皱眉,念及大喜日子,生生忍住了,说:“你不觉得,该换个称谓么?” 陆鸢偏头看着他,试探地问句:“夫君?” 褚昉唇角动了动,点头,温温地“嗯”了声。 陆鸢遂道:“夫君,去宴宾客吧。” 褚昉神情微微一僵,说句:“不急。” 伸手扣住了陆鸢腰枝,往怀里带了带。 他清俊的面庞稍稍低了过来,二人鼻息越来越近,合卺酒的香气交·织·缠·绕,渐渐分不出你我。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陆鸢忙按上他肩头,推开他的同时,向后撤了身子避开他。 第一次洞房花烛时,他喝过合卺酒就出去宴宾客了,很晚才回来,一身酒气,入帐倒头就睡,没有碰她,更别说这般有人情味的亲近了。 后来虽有夫妻·之·欢,一些亲近也都是吹灯入帐之后,不曾在灯火通明下,更何况,唇齿之间的亲近从未有过,她不喜欢那种津液相渡的感觉。 单是想想就泛了呕感。 褚昉只当她是害羞,扣紧了她的腰,再度倾身过来。 不知是不是酒气的缘故,陆鸢颊边染绯,面色如霞,她抿着唇,咬紧了牙关,像一个死守城门的将军。 褚昉察觉她的抗拒,眉心一紧,手下用力,将人扣了过来,酒气打在她本就如绯如霞的面容上,“这就是,心甘情愿?” “你这样做,让我胃里不舒服。”陆鸢想说让人作呕,但觉得这词词义激烈,遂换了说法。 “胃里不舒服?”褚昉没有朝“作呕”的方向想,顿了下,问她:“饿的?” 陆鸢敷衍地点点头,说:“你去宴宾客吧,我吃点东西。” 褚昉略一沉吟,松手放了她,命人端些夜宵来,宴宾客去了。 再回来时,他已换下沾染了酒气的喜袍,将要进门,忽想到陆鸢醉酒那日的放肆模样,停顿片刻,亲自寻了一壶酒来。 寒夜寂寂,冷得刺骨,房内却因火墙的缘故,温暖如春。 陆鸢已经吃过夜宵,梳洗毕,端坐榻前等褚昉归来。 她卸下了繁重华丽的凤冠,素髻无华,换上了一身朱色软缎袒领罗裙,罗裙将将齐胸,半抹雪色丁香在灯火的映照下隐隐约约,似雾里看花。 见褚昉进来,陆鸢迎了过来。 待她起身,褚昉才得窥见这罗裙的全貌。 袒领,收腰,广袖。 放肆,妩媚,飘逸。 她从未穿过这样的寝衣,但,楚腰蛴领,婀娜生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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