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每日送来的药对雪衣来说堪比酷刑,偏偏大房的女使格外的严谨负责,非要盯着她把整碗药都喝干净才罢休。 每每喝完,她都忍不住在想这位二表哥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才这么对她? 可她本就心虚,纵是怀疑也不敢问出口,只是温声道谢:“已然好多了,这些日子实在劳累二表哥了,这汤药也无需再送了。” 崔珩眼帘微掀,扫了眼她额上的淡粉:“头上有伤可不是件小事,表妹当真不需要汤药了?” “真的已然大好了。”雪衣着了急,就差把额上那几乎快看不清的伤递到他跟前了。 她额上的肿包已经消了,一张脸匀净无暇,双眼格外清澈,眼巴巴地看着你,任凭再怎么样的铁石心肠也忍不住有一丝动容。 崔珩被那清灵的眼神仿佛蛰到了一般,移开了眼:“既如此,那便随你的意。” 雪衣总算松了口气,终于不用喝那苦涩的药汁了。 可她抄了这么多日的画像,二表哥怎么连提也不提? 雪衣不好直接问出口,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敢问表哥,这恶徒可有消息了?” 她一开口,杨保顿时心虚地低下了头。 “尚未。”崔珩凛着眉眼,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雪衣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他却依旧没有提画的事,只好又装作刚发现似的:“呀,昨夜下了一夜的雨,风吹雨打的,这城门上张贴的画像恐怕得重画吧,又得费不少功夫。” 崔珩微微垂眼,倒是没想到这个表妹还能想到这么细致之处,语气和缓了些:“是颇费功夫,杨保,你再去多找几位画师。” “是。”杨保额上冒着汗,生怕被戳穿,眼下得了命令立马松了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仿佛后面有人追着似的。 这个小厮平时不是很稳重么,怎么今日脚步这么不稳? 雪衣有些疑惑。 可让她更疑惑的是这位二表哥还是没提她送画的事,这似乎不太符合他的君子作风…… 她忍不住想再问一问,正要开口的时候,那脚步不稳的杨保忽然“哎呦”了一声撞上了一辆伙房的运送柴火杂物的独轮车,人和车一起翻到在地。 这动静着实不小,两个人齐齐侧了目看过去。 独轮车一翻,那车上的东西尽数甩了出来,有一个包袱也跟着掉了出来,砰的砸在了他们面前。 雪衣正觉得那包袱眼熟,下一刻那包袱便散了开,一大摞画像雪片似的被狂风飘飘扬扬地卷了起来,漫天飞舞。 躲闪不及,有一张正好迎面刮到了她脸上,雪衣懵了片刻,伸手摘下来。 可再定睛一看,她却愣住了。 这熟悉的笔墨和线条……不正是她的画? 可她的画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攥住画纸的边角,慢慢地抬眼看向崔珩。
第9章 赔礼 大风忽起,画纸飞的漫天都是,且画上都是那恶徒的像,一张张凶恶的脸闪过,这场面着实有些诡异。 等到大风止息,雪衣定定地看向眼前的人:“二表哥,敢问这些画为何会在这里?” 这话问的莫名其妙。 崔珩一垂眼,当看到了她捏着画纸,指尖因为太过用力都有些泛了白的时候,有些明白了:“这些画是你所做?” “是。”雪衣点头,想等到一个解释。 崔珩以为是她的习作不小心丢了,扫了一眼吩咐杨保道:“捡起来。” 现在捡起来还有何用? 雪衣摇了摇头:“不必了,是我画的不好。” 杨保夹在中间,一时间不知是该捡还是不该捡,低着头手心被汗的湿乎乎的。 崔珩皱眉,又叫停了杨保:“回来。” 二表哥这话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丢了就丢了。 雪衣这几日为了抄画,食指并拇指都磨的发红,可这么多的心血换来的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了他一句:“表哥若是看不上我的画,直说不收便是了,何苦既收下了又背着我丢掉?” 崔珩顿时便沉了脸:“你这话是何意?” 雪衣承认,她本就存着讨好的心思,被人丢了也就丢了吧,也怨不得谁。 看到他的冷眼,她敛了敛睫:“没什么,是我一时口不择言,这几日打搅二表哥了,三表哥还在等着探视,我先进去了。” 她说完便头也不抬的直接擦身过去,步子太快,走路仿佛都带起了风,引得那门被流风一刮“砰”的带了上,彻底隔绝了开来。 二公子自出生便是天之骄子,还从未有人敢这样下他的面子。 杨保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后背洇出了一片深色。 崔珩被拂了面子,脸上倒也看不出生气,只是当眼神落到杨保那汗透了背上时,意识到些许不妥:“到底怎么回事?” 杨保被这淬了寒意的声音一吓,吞吐道:“公子,这画其实是表姑娘遣人送到咱们院子里来的,只是您不收,我才丢给伙房,没想到……没想到正叫表姑娘撞见了。” “我何时不收了?”崔珩面如冰霜,完全忆不起来。 “就是您休沐那日啊!”杨保急了,生怕他忘了,“您那天早上去了梨花院,白日里心情看着像是不太好的样子,晚上一回来听说梨花院又送了东西来,就不准我和秋容收下。” 原来是那日。 崔珩稍有些印象,那日他刚得知这位陆表妹就是他当初救下的人,心情正在复杂之际,是以对着梨花院送来的东西似乎的确没什么好脸色。 他按了按眉心:“你当时为何不与我说那是画?” 若是知道那是为着公事,他便是不收,也不至于让人丢掉。 “您没让我开口啊!” 杨保也憋闷,就公子当时那冷成块冰,满脸写着“滚远点”的样子,他哪儿敢凑上去? “那后来呢?我既说了不收,你为何还收?” 杨保这回心虚地低下了头:“小人也是看着她们一片好心,不忍心辜负,想着偷偷处理了,没想到好心办坏事,反倒惹表姑娘生气了。” “一共收了几日?”崔珩额上青筋直跳。 杨保的头更低了,声音也小了下来,老实地认错:“每日都收,合在一起约莫……一二百张吧。” 一、二百张。 怪不得她手指都磨红了。 崔珩想起方才偶然的一瞥,眉宇间掩饰不住地烦躁,剜了杨保一眼:“自己去杨管事那里领罚。” “是。”杨保慌忙赔罪。 可他还没站直,崔珩忽又叫住了他:“回来。” “公子还有何事?”杨保垂着手,又羞又愧。 “把地上的画捡一捡。”崔珩看着这一地的画就头疼。 杨保忙不迭地捡起了画,一张张地捋平叠放在了一起,可收拾好了,他又犯了难:“那这画该怎么办呢?” 表姑娘正在气头上,若是送回去,她定然不会收,可再丢下,更对不住人家。 崔珩盯着那画看了片刻,忽然伸手拿起了一张。 如今这张比起那日他头回看到的画技着实进步不小。 看来这位表妹,是下了苦功夫的。 虽则心思多了些,但论迹不论心,在这件事上,她做的确实无可指摘。 崔珩停顿了片刻,开口道:“把这些画拿到京兆尹去,让李如风张贴下去。” 至于那磨红的手指,崔珩沉吟了一会儿:“你再往梨花院送些银钱去。” 给了银子,也不算她白忙一场。 * 拜别二表哥,雪衣理了理心情,挤出了笑意,才敢往三表哥的院子里去。 刚进了门,院子里便扑鼻一股浓重的草药味,看来这位三表哥着实病的不轻。 被领着进去时,女使果然严苛地查了查雪衣脸上有无脂粉,又查了查她身上的香囊,一并摘了下去。 当看到她鬓边簪着的那一小朵杏花时,女使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这杏花实在没什么味道,便由着她戴着进去了。 二夫人一直待在内室里,见雪衣不施脂粉的来了,颇为满意地对着她招了招手:“三郎刚醒,快过来与他说说话。” 雪衣带着笑进去,越往里走,里面的药味越重,顺便还夹杂着一丝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是人久病之后身上的死气,无论多重的药味都盖不过去。 走到了帘子边,雪衣便停了步,微微一福:“姑母安好,表哥安好。” 这位表妹很守礼,不似上次那个。 崔三郎被扶着靠到了软枕上,隔着帘子满意地回礼:“表妹远道而来,为兄未能远迎,实在是……失礼。” 崔三郎说长句子有些气促,抵着唇咳嗽了几声。 雪衣连忙道歉:“表哥如今刚醒,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养好身体才最重要。” 她这话正说到了二夫人心坎里,二夫人回身安抚地拍了拍崔三郎:“你且好好养着,莫要多想。” 言毕,又对着雪衣笑了笑:“外面的药沸了,我且去盯一盯,你们表兄妹还是幼时见过一面,如今许久未见了,不妨聊一聊。”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雪衣毫无印象,但她知晓这位姑母的心思,于是也没反驳,甜甜的一笑:“还望表哥不要嫌我聒噪。” 这小娘子的声音如珠如玉,崔三郎想起了母亲说的冲喜之事,对着这位出身不显的表妹倒也没有那般排斥了,抿了抿唇:“已经三月了,外面的梨花和杏花该开了吧?” 雪衣抬头,见他盯着只拉了一丝缝的窗子看,点了点头:“都开了。” “也不知是何风景。”崔三郎眼神悠远,带了一丝羡慕,“上次出去的时候秋菊还没开败。” 已经是春日了他却还在怀念秋菊。 看来这位三表哥一整个秋冬都没出过屋子,说起来也怪可怜。 但即便可怜,也不是骗了她来冲喜的理由。 雪衣只是敷衍地道:“开的甚好,压弯了树梢,等以后表哥病愈了自是有机会出去。” “出去?”崔三郎抵着拳着摇了摇头,干脆吩咐人把窗子关了,“我这身子还不知有多少时日,恐怕等不及明年的杏花了。” 他往下靠了靠,雪衣一抬头正看见了一张青白瘦削的脸,样貌还算周正,但脸上没什么活气,原本到嘴边的安慰忽然说不出口。 崔三郎一贯敏感,觉察到这位表妹似是客气疏离的过了头了,回头问道:“躺久了,脑子也糊涂了,不知表妹年方几何了?” “去岁刚及笄,如今还未满十六。”雪衣答道。 已经及笄了,怪不得母亲直接把人接进了府来。 崔三郎勉力直着腰,凝神看了片刻,只觉得这位表妹鼻腻鹅脂,腮凝新荔,身上是他从没有过的鲜活气,他目光微怔,忽开口道:“表妹与三房的那位三妹妹倒是有几分相似,日后你们若是聚在一起做个伴,定然十分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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