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倾洒而下,照在洛阳城正中的御街上,黄土由着那层光一照,颜色愈发的浓郁。 “表哥今日入城,可是要直接归家?”赵懿懿笑问他。 陆羡山摇了摇头,声线温润:“阿辰同我约好了,先往南市用一顿晚膳再回去。”他笑道,“虽一直通着书信,到底快两年没见着他,想来又长高了不少。” 赵懿懿道:“是高了许多,差不多到表哥下颌了。” 两侧鳞次栉比的屋舍上,袅袅炊烟升起,映着那西边的斜阳,颇有几分归时落日晚,躞蹀浮云骢的味道。 顾祯同她并肩行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然袖中的手却紧握成了拳,修剪齐整的指甲甚至嵌进了肉里,那感觉生疼生疼的。 他总算知晓,当初母后让那何二姑娘住进宫里,明知是什么意思,她为何一句话也未说过。 就那样,生生忍了下来。 曾以为她是不在意,如今在知道,那是是因为喜欢他。 因为喜欢他,才想着小心翼翼维系那几分平衡,生怕打破以后便再也凑不回去。 只有患得患失,得不到全部偏爱的人,才会有这样小心万分的举动。 就像他现在一样,明明心头生出的熊熊妒火,早就快将他焚噬殆尽,然为了俩人稍稍缓和下来的关系,不得不和着血尽数咽下去。 分明已快被嫉妒湮灭,脸上却不得不带了笑:“你此番来洛阳,是来准备明年春闱的?” 陆羡山微一颔首,轻声道:“正是。” 掌心传来一阵酥痒,赵懿懿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往回缩了缩,面上起了层红晕。 见她面似有异,陆羡山关切道:“怎么了?今日天冷,若是染了风寒可不好。” 被他这么一问,赵懿懿一张脸更是红了个透,连呼吸都微有些不顺畅,飞快看了他一眼,垂眸道:“没什么,许是被风吹了一遭,冻出来的。” 话音未落,接着衣袖的遮掩,她也没抽手,直接反手给掐了回去。 面上神色不显,手上却是半点也没省力。 陆羡山不疑有他,只是眉眼低垂着看了看她,温声道:“那也该注意些才是。你身子……”余下的话,他未曾接着往下说。 即便不说,又岂能听不明白。 顾祯暗恨俩人间青梅竹马的情谊,却是笑着将手握紧了些,声音温润若璞玉:“陆主簿说的是,她这身子骨一向不怎么好,前几日便差点染了风寒,是该注意些。” 陆羡山眸色沉了沉,心口处,突然攀上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早就认了命,还是会难过。 难过俩人从小长大的情谊,却抵不过那人的短短三年。 更难过于,那人得了她,却又不肯珍惜。 她明明那样好。 许久前,曾也问过,她说一开始就喜欢上了,心里认定了。梨树下一眼,便是一眼万年。 幼时家中长辈曾打趣过,说着俩人的情态,笑道:“他两个倒是般配。”说者无意,旁人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他听者有心,就这样记挂上了。 曾以为一直都会是那样,从来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她被天子亲自提亲,为太子所提。赵家门庭式微,大不如前,没人会拒绝这门亲事。 君臣之隔,终是横在俩人间的一道天堑。 明知该离她远些、明知许多事早已注定,曾以为过了这么久,早就该淡忘了。可只要见着时,他心头仍是……悸动不已。 “此番自长安一路行来,顾郎要的东西已然记录在册,待得空整理了,再给顾郎送去。”他仰头看一看天,脸上浮现出清隽的笑,温声道,“天色不早了,阿辰想必已经到了南市,羡山怕他等急,不得不告辞,先行一步。” 顾祯心知他说的东西,是长安运粮道如今的状况,便轻轻颔首,道一声辛苦。 行人陆续散去归家,赵懿懿继而翻身上马,扬鞭策辔时,身上红裙虽风而动,漾起阵阵清波。 雪虽停了,空气里还是弥漫着那股子寒意。 赵懿懿执着马鞭转头一笑:“今日天气冷,我也正好要往南市去,既然碰着了,便请表哥去饮一盅酒,好驱驱寒气,暖和下身子。” 南市食肆中,以玉馔楼为最,其中石冻春更是一绝。 刚一到雅间中坐定,外边又絮絮扬扬飘起了雪粒子。那阵风儿一吹,显得冷极了。 不仅赵辰在,连着赵原也跟着过来,其后从龙门赶来的赵端端,则是坐在了赵懿懿手边预留的那个席位上。 席间,赵辰举盏相祝,脸上带了些兴奋之色:“都快两年没见过表哥,今日好不容易见着,表哥可得陪我饮上几杯才行。” 经了这段时日,少年晒黑了不少,一张脸却仍是俊朗灿然,朝人咧着嘴笑。 陆羡山心知,他这是在展现自己已长成,可以饮酒了,不禁笑了笑,没拂他面子,却还是忍不住说了两句:“你才多大,少学这些做派。” 赵懿懿正吃着那道山煮羊,见着俩人的举动,未免多叮嘱一句:“表哥,你酒量又不好,可别跟着他瞎胡闹。”又抬头瞪了眼赵辰,“你也不许多喝,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被他这么一瞪,赵辰心下一紧,连忙讨饶:“阿姐我可没多饮,这才头一盏呢,何况陆表哥今日才来洛阳,可不得陪着他多用些。” 赵原难得开口,也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酒液上浮着些淡绿,顾祯看着手中琥珀盏,突然就觉得,这石冻春也没那么诱人了。 他微微仰头,一盏石冻春顺着喉咙滑下去,带过一片火辣辣的刺激。 晃了晃杯盏,见着一滴不剩后,他偏头看向身侧。 想看她的反应。 然他的皇后正微微低着头,在同江都长公主说话。 “好了,一块玉佩而已,也值得你记到现在,后来不是又单独给了你一块?” 赵端端皱着眉头,嘟囔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本来有可能赢的啊。” 她要的才不是玉佩呢! 看着她这可怜兮兮的样儿,赵懿懿心头跟着软了软,捏着她的脸说:“你这小气包。” 赵端端别扭地转过头,看着墙角一枝茶梅出神。 本来都快忘了此事,偏今日护送她乘舟的人中,正巧有姜嘉言,一下子就叫她想起了旧日恩怨,这才气不打一处来。 “姜郎中也非有意。”赵懿懿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再有筵席,你将那一局扳回来就成。” 赵端端闷声说:“阿姐,我知道,我也没在人前说。” 俩人私语片刻,才又重新抬头用饭。 赵懿懿抿了一小口酒,发觉酒香太过醇厚、味道太过猛烈以后,便略蹙着眉头搁了杯盏,不肯再用了。 顾祯几乎是贪恋的看着她,继而又饮了满满一琥珀盏。 这酒劲头足,两盏下去,不过转瞬功夫,便走了微醺之意。 一旁的红衣美人,却又同人说起长安的雪。 没看他。 或许看了,也不过短短一瞬。 顾祯心头微有悒悒,继而又饮了第三盏,搁下酒盏时不慎松了手,发出的清脆声响略有些大。 这回她倒是看了过来,却只是稍稍一顿,什么也没说。 “陛下当心些。”良久,她轻声说了一句。 雅间有炭火,不该冷的。 可顾祯还是觉得冷。 被这一句话险些击垮,心尖颤了颤,他重新握了酒壶,一盏接着一盏,连他自己也数不清。 每喝一盏,便朝边上看一眼。 好在他酒量不错,饶是这么喝着,明面上看着,也只是脸上有些红。 从食肆出来时,天光已暗,快要到宵禁的时辰。 冷得很。 赵懿懿没再骑马,径直钻进了车中避风。 正捧了个铜鎏金云托日月纹小手炉,靠在车壁上暖身子,下一瞬车门开启,外边风雪悉数钻了进来。 看着那高大峻挺的身影,她稍稍一怔,才反应过来,是顾祯紧跟在她后面,也进了马车。 “陛下怎么不骑马?”她往后挪了挪,才能仰头看他。 然头还未完全仰着,顾祯却在下一刻半俯了下来,双手轻捧着她一只柔夷,前额轻抵在上头。 熟悉的幽香,叫他神色瞬间清明许多。 心头的酸涩却褪不掉。 “懿懿。”他整张脸都埋了下去,低声道,“朕好嫉妒……看着你同他说话、同他笑,真的好嫉妒好嫉妒,可还要装作云淡风轻。” “都快疯掉了。” 那声音里头,居然带了几分哽咽,说到最后,他停顿了许久,才能将剩下的话继续下去。 她迟疑着低了头,看着男人埋在她手上,呈倾倒的姿势:“陛下醉了。” 听着那轻柔的声音,顾祯却突然笑了,在她手心里蹭了蹭,点头道:“嗯,朕醉了。”
第87章 感激 他承认得这样干脆, 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赵懿懿神色微动,有那么一瞬间,竟以为他没醉。 “你理理我好不好?懿懿, 你理一理我啊……” 哀恸的声音响在耳畔, 哽咽中几近乎绝望, 他一双手克制不住地颤着,祈求地唤她。虔诚地将前额抵在她手上,却不肯叫她瞧见自己的狼狈。 马车突然动了起来, 稍有不察,赵懿懿往前一个趔趄, 就这么撞了上去,幸而被他一扶,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那人埋首轻蹭时, 赵懿懿甚至能感受到眼睫划过带来的酥痒, 正愣愣地垂首看他,掌心却突然传来一阵濡湿。 待她回过神时, 那片濡湿已经逐渐蔓延,浸染在指尖上。 赵懿懿面色愕然,惊疑不定地唤他:“陛下?”又试图将手给抽出来。 却被他给紧紧把住了。 “懿懿,你就不能……就不能哄哄朕吗?”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个字都带着颤意、一字一顿的,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艰难万分。 赵懿懿就这么僵在那,浑身的血液似要就此凝住。 他这样傲的一个人,无论何时脊背都挺得笔直的一个人, 怎么会哭?即便是当年因废魏王的事牵连, 被拘在东宫时, 他脸上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笑意。 怎么可能会哭。 可指尖传来的湿润触感,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是真的。 她抿了抿唇瓣,没有说话。 “朕吃醋了。”顾祯紧紧握着她的手,就像是握着生怕失去的东西一样,低声说:“懿懿,朕没有醉,刚才是骗你的,朕……是醋了。” 往日那样一个大权在握、乾纲独断的君王,此刻竟是俯在这狭小的马车中,泣不成声。 “他饮酒时,你劝他不要多饮,那样关切万分。可等朕饮酒时,不管饮了多少杯,你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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