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懿还在里面等他。 这个认知甫一浮现在脑海中,他心头便蓦地软了一下。 掀开帐幔,又将寝衣换上以后,他重新躺了回去。小心翼翼地伸了手将她揽抱在怀中。 怕惊醒怀中的美人,他揽抱的动作甚至不敢过大,生怕她突然醒转过来,只能虚虚地抱着,半点儿力道也不敢使。 落雨的天气最适合安寝。 听着外间的雨声,与屋中的安稳静谧一相比较,只觉得无比的心安。 俩人又睡了一个时辰才起身,梳洗过后,换了衣衫、梳了发髻,赵懿懿甚至还简单装点了一番,在那头如云乌发间簪了支蝴蝶嵌宝金步摇。 南北二市都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开了市,俩人这会儿过去,大多人都已用完了朝食,正是买卖货物的时候。 然今日刚落过一场雨,行人便少了许多。 漫不经心舀着碗中的梅花汤饼,赵懿懿抬目望向眼前的街市,看着行人或是步履匆匆,或是在路边与摊贩讨价还价,连汤饼也忘了用。 顾祯轻声道:“往日不是最喜梅花汤饼,可是这间铺子的不合口味?” 赵懿懿收回视线,垂目看着碗中的汤饼,仍是慢吞吞地搅着,抿唇不语。 “告诉朕。”顾祯皱了皱眉,看着她紧紧攥着汤匙的手,将语气放缓了些,“若是不想用,就换一家铺子。” 这间铺子,已是南市卖汤饼最有名气的一家了。 开了许多年,一直屹立不倒。 良久,赵懿懿终是停了那搅汤饼的动作,低声说了句话。 然那句话太过于小声,唇瓣的开合也极小,便是顾祯离她这样近,也听不太清什么。 他耐了性子,又问了一遍。 “我不喜欢。”她松开手,任由汤匙落入碗中,虽说说起来十分艰难,然等说话以后,神色却是蓦地一松。 顾祯怔在那,握着汤匙的手也倏地收紧,愣愣地问:“不喜欢吗?可每到冬日,你经常送梅花汤饼过来。” 她每每送吃食过来,有时说是给他做的,有时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改成做了些吃食,给他留了一份。在冬日里,这梅花汤饼便是送来最多的东西。 顾祯道:“懿懿……” “是因为你喜欢,我才做的。”赵懿懿神情有些低落,只是低着头看向桌面,连声音也是那样的轻微。 说出这话时,她甚至都有些不敢相信。 三年过去,她终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其实许多东西她都不喜欢,有的甚至到了讨厌的程度,而之所以不停地做,是因为他喜欢。 他瞧着是个随性的人,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也很少有人知他喜欢用什么。然她那时那样喜欢他,自是将他仔细观察打量着,将喜好揣摩出了一二。 岂会不懂他。 顾祯猛然愣在那,随即压低了声音,颤着声道:“懿懿,对不起。” 赵懿懿别开眼,神色有些恍惚:“说这些做什么,是我自愿给你做的,又不是你喊我做的这些事。” 顾祯心口却愈发的疼。 那阵细细密密针扎一样的苦楚,毫无保留地缠了上来。 他还是固执地道了遍歉,声音压得极低,喉间几近于哽咽。 虽不喜,赵懿懿还是将这碗汤饼用完,才起身朝外走。 俩人错开寸许,一前一后地走在南市街头,时而在商铺云集的主路上,时而又绕进了巷陌间。 赵懿懿偶尔会停下来,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是一个小泥人,或是小木雕,又或是一串品相不怎么好的珍珠链子。 顾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着天色才说:“该回去了。” 赵懿懿回过头看他,一张芙蓉面一垮,显而易见地不高兴。 却没说话。 她也知道,出来这么久,其实昨日就该要回去了。何况顾祯并非闲人,今日虽不用朝会,还有许多政务在身。 被她这么一瞧,顾祯心尖便软了软,头皮也一阵发麻,轻声道:“等过两日,朕带你出来看灯。” 去岁看过中秋的灯。 上元的灯会与中秋相比,繁盛程度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漫天的星星点点,映着那皎洁的圆月。 只是俩人还从未在上元一同赏过灯。 于日光下,顾祯靠近些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慢慢挪过去,指尖试探性地碰了碰,最终猛然攥住了那只柔荑。 ----- 今年常科定在了二月上旬。 自正月末起,朝中便陆续开始忙着此事。 用以取士的科目众多,其中以进士科最为荣耀,也最为难考中,每年少则不过十数人,至多不过三四十。因此,朝中的大部分目光,便也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进士科上边。 河内案所涉官吏不少,大部分空缺虽早已用赋闲的人填补上,或是以门荫补充。在名次定下以前,顾祯也不免过问了几句:“今岁常科,可有何俊才??” 今年负责开常科的主考官之一,是郑中书令,闻言禀道:“昨日底下人呈了篇时务策给臣,其字迹俊逸,策论观点独到且清晰,策中内容引经据典。臣又将其帖经和杂文翻了出来,帖经十条皆准确,杂文亦是精炼无比。” 顾祯稍稍有了些兴趣,一手握着边上扶手,挑眉问:“是何人?郑卿若有空闲,将他的时务策呈给朕看看。” 郑中书令道:“那举子姓陆,名羡山,是长安去年的解元。臣去岁在长安时,亦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话音未落,郑中书令便亲眼见得皇帝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 他神色微怔,心中猛地一惊,怀揣着几许忐忑之意抬首望去,张了张口,并未多言。 顾祯压着那阵烦乱,淡声道:“朕知道了。” 稍候片刻,见皇帝再无别的吩咐,郑中书令低头退了出去。 汝南大长公主紧随其后入内。 皇帝面色不佳,殿内气氛低到了极致,汝南甫一进来,腿脚便跟着软了软。 她看了眼上首之人,低声唤道:“陛下。” 顾祯这会儿正烦着,又见了她,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遂冷声道:“朕给了姑母这样多时间思过,如今思量得如何了?” 汝南心脏怦怦跳着,低声道:“臣妇教子无方,望陛下恕罪。”犹豫了下,她又道,“臣妇在山南道的盐池……” “姑母还是先解释解释,这些是什么。”顾祯打断了她的话,扔了几张邸报下去,面色犹带森冷。 那几张纸纷纷扬扬散落在面前,汝南俯身拾捡起来,瞧清上头的内容后,瞬间为之一惊。 那邸报上记述的,是她与已被处决的废魏王往来的经过。她往废魏王幽禁处所送的东西,私底下的各种来往,桩桩件件都写了个清楚。 是她自己会错了意,皇帝要动她只怕就是因着此事,一直不说也是为了让她心慌,交代更多的东西。她这个侄子,还真是按捺得住。汝南呼吸急促几分,正斟酌着措辞,却听那帝王沉声道:“姑母,是不是该给朕一个解释。” 汝南一颗心倏地沉到了谷底,惊出层层冷汗。废魏王与当今天子是政敌,即便是公主掺和进皇位争斗中,绝无什么好下场。 短暂的慌乱后,汝南迅速镇定下来,自知皇帝留她到今日,耐心等到现在,恐怕是因着皇后。 值此,她不由暗自庆幸,当初这步棋是走对了。 “陛下,此事是先帝山陵崩前,令臣妇将他照拂一二。”汝南低了头,轻声解释着。 顾祯食指轻敲着扶手,只淡淡看着她,未置一词。 汝南所说的东西,他都知道。他也是查到了这,才知晓父皇临去前还是对顾礼动了恻隐,担心他苛待,还特意找了信任之人照看。 他心狠了一辈子,这时候倒是软了一次。 发作也并非是恼父皇的不信任,他对自己倒是清楚,确实做得出苛待的事,父皇既动了恻隐之心,干出这事也不奇怪。只是如今这御座上的人是他,大楚的天子是他,便容不下任何臣子背着他行事。 哪怕此事,是出自先帝所命。 更何况,顾礼之所以能和何太妃联系上,也正是因汝南时不时往幽禁之所送东西,才留了这么个缺口出来,给了他可趁之机。 皇帝不发话,汝南心里也慌,身子僵在那,低声道:“臣妇治罪。” 顾祯淡淡道:“姑母既知罪,想来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到延德殿的时候,赵懿懿正坐在窗边画画儿。 几笔勾勒,一只翩跹振翅的蝴蝶便呈现在那张雪白的宣纸上。午后的光照在上边,暖融融的。 “这么快就起来了,怎么不再睡会?”顾祯缓步靠近,压低声音问她。 赵懿懿没回头,一边提笔舔墨,一边道:“再睡下去,都要到晚上了,那晚上就更该睡不着。” 顾祯轻笑一声,上前轻按着她的肩,压低了声音道:“睡不着正好。” 赵懿懿愣了下,偏过头看他。 顾祯俯下身,唇角挟着一丝笑意:“朕昨日见你太困了,今晚要是睡不着……” 后边的话不用说清楚,意味也是不言而喻 耳畔暗哑低沉的声音,叫赵懿懿耳尖瞬间红了起来,一阵灼烧的热度,她立刻回身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些什么?” 她两颊染了一团红云,顾祯低笑几声,握着她按在胸膛上的纤手,轻声道:“怎的又变成了朕胡说,嗯?” 赵懿懿气得面色涨红,狠狠瞪他一眼,才道:“你一来就没正经事。” 顾祯放缓了语气,拽着她那只手轻轻把玩着:“那娘娘同朕说说,什么才是正经事?” 说着话,他却已然将赵懿懿禁锢在案几与臂弯之间。 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叫她下意识想要避开。 在她软成一滩春水,金钗尽褪、鬓发微卷,柔柔弱弱地靠在怀中时,顾祯心尖也跟着软下来。纵然仍有不悦,却下意识想着,算了,陆羡山的事,还是别同她说了。 他越在意,反倒是让懿懿越上心。 俩人之间,本就不该横亘个外人,也没资格横亘进来。 碧玉簪子欲坠不坠,勾住了最后一缕秀发,在即将落下去前,顾祯伸手捏住簪首,将之轻轻簪回了她那一头乌发间。 ----- 进士科由考官们择定的人选,其试卷要先呈至皇帝那儿过一遍目。 顾祯粗粗看过几眼,眉心突然蹙了起来。 事涉科举,吴茂不敢擅自搭话,只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 “郑卿上回提着的人呢,不在里头?”顾祯问。 郑中书令道:“回陛下话,他在稍靠后的位置。” 最初时,众考官一致认为陆羡山当是此次进士科第一,然那回在紫宸殿提起,见着陛下脸色不好看,便不敢再将他放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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