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祯怕她被冷风吹着,便上前关了窗牖,无奈地压低声音,道:“灯会快开始,再不过去,一会儿人多,该挤不进去了。” 说着,他却又揽着她的肩,更近了几分,温声道:“朕这儿,还有一个与你阿弟有关的消息。” “什么?”赵懿懿稍抬了下眉毛。 顾祯眉眼柔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都带着诱哄的意味:“等去了南市,朕告诉你。” 赵懿懿气恼地瞪着他,最终冷着脸起了身,问他:“陛下想何时去?” 南市在洛水南岸,被北市大了两倍不止,车马如龙、游人如织。 无数盏璀璨灯烛高高挂起,悬在两侧倒上,孩童举着玩具欢快跑过,身后则传来大人的呵斥声,孩童们则跑得更快了。 赵懿懿许多年没逛过灯会了。 每年宫中亦有灯会,可她总觉得没民间的热闹,那辉光幻影之间,总像是盖了一层朦胧轻纱,不似外边的真实。 “今岁灯火倒是不错。”仰头看着四下商贩与花灯,赵懿懿含笑道了一句。 芙蕖一般的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愈发柔媚动人。 那张脸上含着几分笑意,缱绻而轻柔。 顾祯顿了片刻,轻声道:“等明年,朕再陪你来看。” 俩人间却沉默了下来,顾祯轻轻捏紧了拳,指尖嵌入手心之中,疼得他下意识皱了下眉。 在南市逛过一圈,买了些果子点心,及一些热炒后,俩人往洛水乘画舫。 画舫上灯火熠熠,四周垂着轻纱,丝竹管弦声不断。 赵懿懿端坐于案几前,给自个斟了盏茶,温声问:“陛下先前要与妾身说的,是何事?” 果然还记挂着呢。 但凡是她想记着的东西,又怎会轻易忘了。 顾祯心头拿她无可奈何,面上却不动声色答:“他将崔思远揍了一顿。” 赵懿懿一下子愣住,拧眉道:“妾身怎的不知。” “他私底下揍的,没敢告诉你,连崔思远自己也不知是被谁打了。”顾祯笑了笑,道,“河间侯连着往府衙去了数次,想令洛阳府尹彻查此事,府尹查出来是他,不敢擅专,先报来了朕这儿。” 赵辰外表看上去温和谦卑,实则骨子里比谁都傲。先帝崩逝时,曾有太常寺官吏见他眉目俊秀、气度不凡,便选了他做挽郎,却被他直言拒绝。 放着近在眼前的入仕机会不要,偏要走那条不定能望到头的路。 他吩咐侍从揍人倒有可能,以他那般自矜的样子,要说他亲自打人,赵懿懿是怎么都想象不出来的。 可一想到他打的人是崔思远,又莫名觉得舒坦了。 “这消息,皇后可还满意?”顾祯笑看着她,轻勾唇角,声音若一缕秋日缥缈的风。 赵懿懿虽觉得舒坦,却还是觉得此事棘手,不由道:“曾听人说过,河间侯手段狠辣,又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倘若叫他知道是阿辰揍的,必不会轻易罢休……” 顾祯道:“无碍,此事,朕已经压了下去。” 洛水两岸的屋舍鳞次栉比,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火,只举头赏月。 赵懿懿缓步行至阑干边,垂目眺望着远处景象,望着河岸依依杨柳,不禁叹道:“上一回中秋夜出来,也是在画舫上游洛水,端端还买了盏小花灯送我。” 顾祯心念微动,忽而问她:“你家,是如何收养她的?” “她六岁时被兄嫂发卖,妾身的母亲路过瞧见,因与她说话时正巧前边塌了座桥,躲过一劫,便将她买了回去。”赵懿懿声音清润,若月下潺潺而过的洛水,漾出一圈圈的清波。 顾祯一怔:“她从前,有父母兄嫂?” “自然有啊,不然她一个小孩子,怎么长这么大的?”赵懿懿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杏眸微睐,“说来,这些日子,陛下倒是常问起妾身妹妹。” 顾祯心头大骇,凤目划过一丝怔忡,而后又迅速镇定下来,扯着唇笑了两声:“朕不过是问两句你家中的事罢了,从前不问,你又说朕不理你,如今问多了,你又嫌烦。” 他轻叹一声,扯过她,轻声问道:“你让朕拿你怎么办才好?” 赵懿懿皱着眉拂开他的手,转过身子说:“陛下怪会找理由的。” “朕见她容貌颇似一位故人,这才有此一问。”顾祯轻声解释了句,又道,“她兄嫂,怎会发卖她?” 赵懿懿倏地转头看他。 想着他方才的话,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回道:“她从前的父母,亦是养父母,后来养父母相继没了,兄嫂家里孩子多,不愿意继续养着,就将她卖了。” 若如他所说,容貌似一位故人,官宦人家只有丢女儿的,哪有卖女儿的,若能给端端找着亲生父母,叫她依靠更多些,也是好事。 因此,便又多说了几句。 直至月上中天,赵懿懿终是有些困倦,兼之被冷风吹久了难受,便回了船舱里饮酒小憩。 她闭目斜靠着矮榻,意识逐渐模糊,外间丝竹管弦之声也渐渐远去。 顾祯见状,便挥了手令乐人退下,盖了床薄被在她身上。 第二日晨起,赵懿懿是在驿馆中醒来。 昨晚的事却不甚清晰,她不由问:“昨日什么时辰回来的?” 云竹回道:“子夜过半才回来呢,娘娘路上便困着,奴婢们将娘娘扶着回来的,一回来就歇下了。” 昨晚实则是陛下亲自将娘娘抱回来的,然陛下吩咐不许告诉娘娘,便没敢说。 赵懿懿缓缓应了声,正要取了件碧色衫子换上,却被云竹拦住了。 “娘娘,今儿百官迎陛下归洛阳,您还是换身礼衣罢。” 沉吟良久,赵懿懿应了声好。 礼衣宽大,穿在身上足以隔绝秋日寒气,从驿馆步出时,赵懿懿同顾祯微微颔首,算作打过了招呼,便径直上了厌翟车。 驿馆离宫城不远,不到两刻钟的工夫,车马便渐渐慢了。 车门打开,自外边伸出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是要扶她下车。 往日蔓草等人也是这般扶她下车,赵懿懿不疑有他,便将手放了上去。那手掌略有粗粝,透着股莫名的熟悉感。 待步出车厢以后,赵懿懿才发现,扶她下车的人竟是皇帝。 她面色陡然一变,欲要将手抽出:“怎么是陛下?” 顾祯凤目含笑,温声哄了几句,旋即带着她进了应天门。 百官候立在两侧,只见皇帝亲自扶了皇后下车,替皇后理组佩时眉目温柔的场景,皆是一愣,心中惊骇不已。脑海闪过几许计较,众人复又低下了头,看着面前青砖。 “诸公今日辛苦。”不多时,吴茂过来笑道,“陛下命诸公先行回官署,一会还要一一召见,商议朝政。” 众臣齐齐应是,旋即退了下去。 顾祯甫一回洛阳,从昨晚起,便开始着手处理积压的政务。 及至召见过一批重臣后,又召了燕王过来。 “查得如何?”他提笔舔墨,一刻不停地批阅着奏章,沉声问 燕王自袖中抽出几张纸,乘到了顾祯面前:“依皇兄所言,臣弟将临川出生时,身边众人都审过一遍,又令数个女医查看,她身上,并无出生时传闻的胎记与红痣。” 查到这,燕王自己都震惊不已,一连确认了数回,提审了数回,差点连刑狱的手段都用上,才敢确认。 顾祯视线一一扫过燕王呈来的东西,短暂的沉吟过后,吩咐道:“此事,先别告知母后那边。” 燕王忙不迭应了,回道:“臣弟都是私底下审的,也封了口,不敢叫母后知晓。” 顾祯淡淡点过头,道:“事情差不多了,你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便去西郊大营待上一段时日罢。” 燕王退下后,顾祯揉了揉额心,忽而唤了吴茂一声。 “陛下。”吴茂叉手立在身侧,微微倾身看他。 顾祯沉声道:“叫人……去找一找赵家二姑娘从前的兄长。” ----- 回宫当日,赵懿懿便招了弟妹二人进宫。 见着赵辰,她先是没好气地瞪了眼,旋即屏退宫侍,只留了几个心腹,旋即冷笑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学会揍人了?” 赵辰一愣,矢口否认:“没有呀,长姐从何处听说的?” 见他还嘴硬,赵懿懿气得朝他扔了个小茶盏过去,恼道:“从何处听说的?你知不知道洛阳尹都报到陛下那儿去了?” “阿姐?”赵辰一瞬没反应过来,讷讷唤了她一声。 赵懿懿又道:“还知道我是你阿姐呢?倘若我不是你阿姐,你以为洛阳尹会给你藏着掖着?” 赵端端也是瞪大了眼,推推他:“你打谁了?都多大了还打架?” 她想着阿姐方才的话,倘若那洛阳尹正要拿贵胄开刀立威,赵辰哪儿还跑得掉呢。 赵辰低着个头,闷声道:“揍了崔思远。”他其实也知崔思远无辜,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待二姐姐都是一如既往的好,可他家里人不无辜。 那几个女子他不好揍,就只能揍揍他们宝贝的崔思远出气了。 “他啊。”赵端端松了口气,随后又急道,“你怎么敢揍他的?你、你——” 赵懿懿替他接了:“你知不知道河间侯有多记仇?若不是洛阳尹知我们俩家私怨,先行报了陛下,但凡他刚直些,你可等着罢。” 赵端端也紧跟着点头:“就是,他可记仇了。” 她头点如捣蒜,自个浑然不觉,却叫赵懿懿侧首看了过来。 “嗯?”赵懿懿垂目看她,蹙眉问,“你如何知晓?”河间侯记仇,虽是朝中众人皆知的事,然端端一个闺阁女郎,却没法子知道这些事的。 赵端端撇撇嘴,回道:“嗐,他呀,他不是说要急阿姐之所急吗。左连枝骗了他女儿一回,他差点将左连枝给整死。” 赵懿懿问:“怎么回事?” “左家将左连枝给除名了。”赵端端唏嘘了声,轻啧道,“阿姐,河间侯为了讨你欢心,这段时日可没少费心思呢。” “他主动给阿姐做刀,若是用好了,也不失为一把好刀。” 赵懿懿捧着茶盏,垂目不语。 数月不见,她倒是没想到,曾经那个乖巧明媚的妹妹,竟也长大了。 她抚了抚赵端端的额头,温声道:“崔思远揍了就揍了,只是……”她侧首望向赵辰,倏地又沉了眉眼,“半点心眼没长,回去将近来学的书,多抄个几遍。” 比起赵辰揍人,她更气的是他没收拾干净,竟让人给查了出来。 然又怕助长他气焰,便未曾说出口,只是骂了他几句。 留俩人用过午膳,赵辰今日是告了半日假出来的,还需回国子学去。赵懿懿便未曾留,只让赵端端留下陪她住上两日。 然刚选派了宫侍,还未将赵辰送出门去,却有侍从跑了进来,一脸惊惶地回禀道:“娘娘,兰若寺、兰若寺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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