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渐大,如此亲昵的话语钻进江卓的耳朵,竟令她会心一笑。许多年前,她教江允射箭,江允被弓弦割伤了手,便是由她一声声哄着。 姐弟二人的关系算不得密切,但也有几分真情在。 江卓伸长手臂,接住了几颗雨珠。她耐心等着,直到颗颗饱满的雨珠四散流去,她才对蒹葭道:“走罢,去看看母妃。” * 五月十五,天公不作美,夜幕中无星无月,仅有乌篷船中的一盏灯火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可作光源。 “你何时学会喝酒的?”雁晚又开了一坛陈酿,沁人心脾的酒香四处蔓延:“上一次,我和你坐在房顶上赏月饮酒,你一杯便醉了。然后,我送你回王府,路遇七八个刺客……你傻乎乎的,手掌挨了一剑。” 记忆开始回溯,江允想起四年前的月夜,他逞强灌了杯酒,为此付出了头昏脑胀的代价。他撇过脸去,喃喃道:“我没有傻乎乎。你给我点儿面子。” “前几天是谁磕着了脑袋,哭着扑过来让我哄?”雁晚叉起腰,笑着举出了江允的罪证:“隔墙有耳,您当时似乎并未顾及自己的面子啊。” 江允哑口无言,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酒,把柳条放到雁晚手中,沉声道:“我不想让你走。你明日一离开,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夕了。” “我会写很长的信给你。”雁晚扣住他的手,吻吻他温凉的耳垂:“你若想在信中多听一些情话,便笑一个罢。” 她亲眼见到江允的耳垂是怎样变红的,却未如愿看见江允的笑颜。 江允耷拉着眼睛,道:“你下半年必定忙得不可开交。山庄既要办论剑,又要做兵器的订单——你哪里有时间想念我?” “我在梦里想你,行不行?”雁晚捧着他的脸,柔柔地哄着:“我若梦不到你,便是你自己不愿入梦,怪不得我。” 江允扭过脸,嗔怪道:“你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梦也在练剑。毕竟我在你心里仅能排第四,‘明心’和‘鸿书’才是你的心头至宝。” 所谓“排第四”,是雁晚中了迷魂散那晚说的话,江允虽勉强接受,但无法不介怀。 “我没有!我做梦的时候没有练剑!”雁晚气急败坏,撸起袖子便要挠江允的脖颈。 乌篷船原本静静荡漾在湖中心,此刻却剧烈地晃动起来。江允双手牢牢抓着船舷,惊慌道:“我俩在水上,在水上!” 两人嬉闹之间,无意倾翻了酒坛,琼浆玉液缓缓淌出,恰似一汪刚刚冒头的清泉。 雁晚望着清澈的酒水,稍稍怔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等我回云州,在木兰树下埋坛酒,将来与你一起喝。” 她拍死一只蚊子,又扬手熄灭了油灯,笑道:“我俩到船舱里去,别在外头喂蚊子。” 江允的眼里融着夜色,双眸璀璨,他喉头一动,抓住了雁晚的手:“五月份,外头当然有蚊子。太极殿里没有,我们回去罢。” “我不,”雁晚反手回握,捏着江允的手腕往船舱里拽,“我说要与你湖心泛舟,便言出必行。你哪都别想去。” 作者有话说: 【狗勾:我撞到头了,要姐姐摸摸才能好QAQ】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拉灯拉灯! 呃啊啊啊我好想写御姐总裁X清纯男大学生的现代番外啊啊啊啊,好想好想好想!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天津方言,安慰孩子的一种用语。
第88章 、封剑 “宣平侯府果真被抄了?”白霓裳抓住雁晚的肩头, 瞠目结舌地问。她已四十多岁,双眸乌黑水亮,令人一见便觉得亲切。 “下个月问斩。”日头正盛, 雁晚的额角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她把马拴进马厩, 与白霓裳并肩前行:“曾经风光无限的宣平侯, 终究要成一抔灰。” 她如此说,是因她见过庄霆活蹦乱跳的模样。庄霆虽死不足惜,但足以引起她的沉思。 白霓裳斜睨了雁晚一眼, 问:“你为何突然多愁善感了?”她未等雁晚回话,便叹了口气:“我不关心京城权贵的生死,我只担心你的师姐。” 她不像周照,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在白霓裳名下,弟子共有六个, 除去被江允勒令滚回京城的“佟允”, 如今留在她身边的,只余下五个了。 雁晚心生疑惑,问道:“我的哪个师姐?” “是我们阿芙。”白霓裳拉住雁晚的手, 愁眉不展:“前几日, 她的外婆托人写了信, 传来了她的外公去世的消息。老太太希望她能回海云关去。” 雁晚错愕不已,她与程芙同门十几年, 从未听说自己的这位师姐有亲人在世:“程芙不是孤儿吗?” 所谓“五岁死了爹娘, 九岁拜入师门”的程芙,何时多了个外公外婆? 白霓裳拧着眉, 解释道:“阿芙的确失去了双亲。你听我慢慢讲。” 海云关的戈壁广袤无垠, 五岁的程芙刚失去双亲, 便在戈壁滩里走丢了。她跟着商队几经辗转,来到了中原。程芙九岁拜入师门,经过白霓裳的帮助,才知道自己的故乡或许是海云关。师徒二人一同西行,见到了程芙的外公外婆。 两位老人先后失去女儿女婿和外孙女,竟一夜白头。那次见面本该是场欢聚,可程芙的外公外婆听闻外孙女拜入名门,无论如何不肯相认,怕拖累外孙女的后腿。 程芙万般无奈,只能黯然离开。尽管如此,她却年年都往外婆家寄银钱,希望尽绵薄之力,保两位老人衣食无忧。 雁晚听完程芙的往事,不仅想到了谢泽兰和梁晦,她心生警惕,立刻便问:“她的外公外婆多年不肯认她,如今为何又要给她写信?” 白霓裳神色一凛,她压低嗓子,轻柔道:“老爷子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太好,弥留之际一直在喊阿芙的名字。老太太左右为难,才希望阿芙回去一趟,起码让外孙女给老爷子烧张纸钱。” 雁晚无言以对,原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被血亲纠缠骚扰过,不希望程芙也为此困扰。她望了望头顶的烈日,问道:“程芙人在何处?” “在剑庐里,吃喝照旧,睡得也香……却不怎么说话。”白霓裳心疼徒弟,几欲潸然泪下:“小晚,你若愿意,替我劝劝她。” “我放下行囊就去。”雁晚温言安慰了几句,示意白霓裳放宽心。她为了与江允“湖心泛舟”,晚乔岱几日离京。临走时,江允与孙妙心先后塞给她许多东西,她不能背着鼓鼓的行囊去剑庐。 剑庐倚着后山而建,四周遍栽翠竹。老庄主不惜钱财,在剑庐外修了一大块人工湖,湖底直通山庄外的无名河流。 湖水清澈,蓝天翠竹倒映其中。雁晚从湖边路过,掬水洗了把脸,随后径直进了剑庐。她一眼便看见孤身坐在熔炉前的程芙,朗声唤道:“不热?” 程芙一身利落的短打,四肢皆露出一截,仍热得汗水如雨。她望向来人,轻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留在京城,不回来了呢。” 雁晚没有回应程芙的调侃,她俯身审视滚烫通红的炉火,试探道:“你要铸剑?这火,似乎太旺了。” 按照白霓裳的话,程芙心情不佳,若以铸剑为排遣,倒也符合程芙的脾性。 “我要的就是旺火。”程芙亦朝炉中投去了视线,她本游移不定,下不了决心,但雁晚一出现,她的意志便坚定了。 她要做的事,得给庄主一个交代。 程芙拿起自己搁置在一旁的佩剑,感叹道:“它的的确确是把好剑。” 修长的剑身布满了不规则的花纹,唯有用陨铁做原材料,所铸的剑才能拥有这样天生的纹路。 雁晚随声附和:“的确,这应当是你的作品里最好的一把。” 话音未落,程芙猛然推远了她,趁她尚未站稳,迅捷地把剑扔进熔炉中,一气呵成。 “你疯了!”雁晚大为惊骇,她急忙拿起火钳,欲把程芙的剑捞出来,程芙却拦住她,沉着道:“此举,叫做封剑。” 程芙的双眼沉静如秋水,与炽热的剑庐格格不入。她凝视着雁晚,又道了一句:“我明日便动身去海云关,归期未定。我的剑在海云关没有用武之地,不必带它上路。” 她并不知晓雁晚已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且她铁了心要为外婆送终,既然说不明归期,便无需多费口舌。 “那把剑,你当初茶饭不思,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铸好。”雁晚揪住程芙的领口,寒声质问:“你竟然狠得下心?” 于她而言,剑是知己、挚友,可在程芙眼中,似乎是件随时能舍弃的东西。 程芙的面庞一如既往地冷漠,她扬高了声音,道:“那又怎么样呢?或许有朝一日,我会回到山庄,再为自己铸柄剑。要不然,你铸把好剑送给我?” “好,我答应你。”雁晚的话掷地有声,她蹙着长眉,眼中带火,要把程芙的心思看个一清二楚。 程芙的眸光动了动,她轻轻一笑,道:“我开玩笑的,不必劳你多费心思。” “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雁晚声音泠泠,不容程芙再驳:“海云关,二十多日路程而已。九月论剑,我希望一睹上届魁首的风姿。” “有你一人的风姿,足矣。我不知何时回来,剑庐主管的位置不必为我保留,选贤能者继任。”程芙捏捏多年对手的肩头,阔步离开了剑庐。 海云关远在千里之外,雁晚仅在《四海图志》上见过它的美丽——世上为它取名“海云”,以此来赞美那里素波成浪、团云翻涌的蓝天。再往海云关以西,便是无际大漠,大漠的另一头,驻足着名为“魏”的国家。 雁晚往剑庐深处走去,翻出了一块上好的玄铁。当下已是五月底,她没有时间像程芙一样,花费几个月的时间精心打造一把绝世宝剑。 从云州到海云关,一去一回,约莫花费五十日。如此一算,雁晚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履行赠送程芙一把利剑的承诺。 在她闭关的日子里,程芙特意为她铸了把极轻的剑,来帮助她更快地适应左手使剑。就算没有这段恩情在,她也不愿程芙就此封剑。 * 盛夏时分,永宁公主府的桃花树绿叶繁茂,蝉鸣啁啾,惹人心烦。 蒹葭举着粘竿处置这些聒噪的虫子,忽听小舟唤了她一句:“蒹葭姐姐,你怎么亲自做这事?殿下的客人来了。” 她扭过头,把“客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笑道:“你随我来罢。” 小舟接过粘竿,道:“为殿下解忧的事,还是我来做罢。” 蒹葭瞪了眼容貌俊秀的年轻人,没有多言语,而是引着客人进了茶室。她轻叩室门,向江卓颔首行礼:“殿下,红月到了。” 江卓卧在榻上翻阅医书,蒹葭的声音一起,她便循声望去,正见红月摘下面纱,露出脸上的蛛网状胎记。她坐直身子,莞尔一笑:“京城繁华,你一路行来,觉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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