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王桓只要不当值,便兴致勃勃来东宫与她切磋武艺,经历上次朝阳门宫变,王晖对王桓习武一事已大有改观,至少再也不会对他冷嘲热讽,这给了王桓极大的鼓励。 王桓得以名正言顺从王家账房支了一笔银子,重新打造了一把偃月刀。 容语向来不辞劳苦,愿意与他习练,实在是今日来了月事,她体力不如寻常,是以将王桓赶了回去,这才洗漱一番,赶来书房。 书房内除了朱承安,还有一年轻的内侍,名唤刘吉,他是容语第一次拒绝东宫时,被刘承恩派来东宫伺候的伴读,刘吉也是内书堂的小内使出身,行事细心周到,比容语更会伺候人。 他们二人渐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成了朱承安的左膀右臂。 容语跪坐在朱承安身侧,见他在习字, “殿下怎么在练《灵飞经》?” 朱承安悬腕而停,望她一笑,“我见你小楷写得极好,也想学学。” 刘吉跪在另一侧给朱承安倒了一杯茶,又顺带推了一盏给容语,抬目见容语脸色比平日要苍白几分,问道,“卿言兄这是病了?” 容语微微一洒,“并无大碍..”立即揭过话题,问起司礼监今日可来了文书之类,刘吉一一说给她听。 朱承安在一旁静静看着容语,那清致的眉眼明显有几分虚色,担忧道,“既是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换做平常,容语绝不推辞,偏偏今日福儿自隆安公主处回来,倘若被福儿察觉端倪,又是一桩难事,遂笑了笑道,“我陪着殿下习字,也算休息。” 朱承安也愿意让她陪着,在桌案上寻了一圈,将一本《华严经》递了过去,“母后近来在抄此经,你与我各写一份,敬献给母后。” 容语乐呵呵接了过来,刘吉在一旁研磨,研了一会,见二人写得入神,想起膳房还备了酸梅汤,夏日的夜,喝上一碗,凉爽通泰,遂悄悄退去取。 朱承安率先写完一遍《灵飞经》,揽袖将毛笔搁在笔洗,抬目朝容语看去。 莹玉宫灯将她脸颊渡上一层柔光,她全神贯注,眉峰也褪去了几分锐利,眸眼亮晶晶的,竟是显出几分女气。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数度扮女装逃脱。 朱承安一时瞧出了神。 容语写了一半,稍抬眼睑,意外地撞入一道痴惘的视线里。 她愣了愣,“殿下.....” 朱承安回神,脸颊浮现一抹不正常的红,避开她清澈的眼,目光落在她飘逸的小楷,“前两日朱赟找你要的那几幅书法,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 朱赟还惦记着采选那日,容语与谢堰对的那几句诗,说是对的好,求了她一份墨宝。 朱赟胡闹就算了,朱承安竟然也要? 容语略有些犯难,却还是应承下来,“待我写完经书,便写给殿下。” 朱承安却怕她反悔,连忙将她面前写了一半的经书给挪开,“离着端午还有几日,你先把联诗写给我。” 这是头一次朱承安对一样东西表现出执着。 容语不能理解,见他眸眼灼灼,笑了笑,重新摊开干净的宣纸,选了只羊毫,提笔写了下来。 这回写的是行楷。 五幅书法,风格各有不同,或轻狂肆意,或潇洒自如。 朱承安察觉容语给自己写得这份,比朱赟那份更为认真,心中略喜,待墨迹一干,小心翼翼卷好。 “殿下,您这是做什么?”容语有些无奈。 朱承安眉梢如染春光,“蓬莱吉士的墨宝,我自当珍藏。” 容语哭笑不得。 刘吉端了一盘酸梅汤,静静立在门口,灯芒下,那二人一个浅笑宁和,从容自如,仿佛是人间闲客,一个清润无双,贵气天成,像是月上酌仙。这是自波云诡谲的间隙里,难得的一片闲暇时光。 他伫立片刻,退了出去。 次日,朱赟清早赶来东宫,替容语告了假,愣是拖着她出了宫。 “今日是许鹤仪生辰,他这人低调,又被他爹给赶了出来,我么,受林姑娘所托,在红鹤楼摆了一桌酒,他说你去他才肯露面。” 容语听说许鹤仪生辰,神情亮了几分,“你怎么不早说,我得备份礼才行。” 朱赟将马缰塞至她手里,神神秘秘道,“礼物我已给你备好。” 容语面露狐疑。 到了红鹤楼,推开阁楼的门,席面上除了许鹤仪和王桓,还有一人着白衫,气质清清郎朗,比平日少了几分冷隽,竟是谢堰。 瞥见谢堰座椅上还垫着软垫,容语脸色有几分不自然。 除去立场,谢堰与在座诸人自小一块长大,情分非常,人家坦坦荡荡,她也不必不好意思。 容语挥去脑海杂念,与诸人行了一礼,满脸愧色望着许鹤仪, “许兄,我不知你生辰,未曾带贺礼。” 许鹤仪缓缓一笑,示意容语落座,随后从胸口掏出一叠宣纸,一半摊在容语面前,一半搁在谢堰跟前, “把那日你们二人对的诗写下来,赠我当寿礼。” 谢堰扶着茶盏的手微顿,往容语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又立即尴尬地错开。 容语咽了咽嗓,往朱赟扔出一眼,朱赟扬扇掩面,躲去一旁,“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一旁的王桓呢,笑眯眯地往兜里也掏出一叠,扔到桌面,言简意赅, “我也要!”
第29章 容语也算是从刀尖上滚过来的人,今日偏偏被这两叠宣纸给砸蒙了,私下让她写便算了,居然还当着谢堰的面,写下来便是承认那日假扮沈灿的人是她。 罢了,在座心知肚明的事,也不必扭捏,容语将笔接过,打算下笔。 许鹤仪率先反应过来,按住容语的笔,深深望着谢堰, “清晏,咱们公是公,私是私吧。” 从公,谢堰是二皇子的心腹,容语是东宫的人。从私,大家都是朋友。 王桓闻言心头雪亮,连忙拍了拍胸脯道,“谢堰,咱们一块长大,你是什么立场我不管,容语的事便是我的事,这次钦天监一案,你若要算账,来找我。” 谢堰听了二人一席话,漾起一抹苦笑,将茶盏缓缓放在桌案, “我与容公公各为其主,在朝堂上尔虞我诈,私下嘛,只要容公公认我谢堰是朋友,我谢堰不会做背后小人。” 许鹤仪知谢堰一言九鼎,连忙把笔重新塞回去, “卿言,我着实想要你们二人的墨宝,回头留着也可给后人瞻仰。” 容语提笔迅速写下两幅,谢堰也将自己那部分写就,墨迹一干,王桓与许鹤仪连忙卷起,又用锦盒小心翼翼保存好。 谢堰瞥了一眼还剩的两张宣纸,忽然眉心一动,“容公公,在下能否求一幅?” 容语看都没看他,果断拒绝,“手酸。” “咳咳咳....”小王爷朱赟连忙各给二人斟了酒,“喝酒喝酒....”将话题揭了过去。 许鹤仪抬袖按住了朱赟推给谢堰的酒杯, “他身上伤还未好全,就不必喝了.....以茶代酒吧。”后一句话是与谢堰说的。 怎料谢堰眼眸茫茫,似蒙了一层烟氲般,摇了摇头,“你的生辰,我岂可不饮酒?”硬生生将满盏的酒饮尽。 许鹤仪隐约觉得谢堰情绪不对劲,却也没深究。 这厢先跟容语碰盏。 容语月事在身,其实也喝不得太多,给寿星敬了一杯后,便将酒盏推去一旁,专顾着满席珍馐。 其他几人推杯换盏,好不畅快。 王桓近来春风得意,喝得最尽兴,“卿言,你怎么不喝了?这酒可是小王爷府上的女儿红,入口醇香,后劲也足。” 容语失笑,“昨夜着了些风寒,不宜多饮。” 王桓越发不明白,“着了风寒越发要饮酒,一杯热酒下去,浑身舒畅,病也好了大半。” 回眸往屋外扬声,“掌柜的,去取西风烈来。” 朱赟见状,瞥了一眼容语微微苍白的脸色,猜了个大概,连忙止住王桓,“容语不想喝,你别逼她。” 这时,对面的谢堰忽然扬起酒杯,“你要喝,我陪你。”把王桓的注意力转移了过去。 王桓抹了一把额头,“好啊。”立即给满上,与谢堰对饮一杯。 许鹤仪只觉谢堰今日不对劲,连忙拦住他,“你这是怎么了,身上有伤呢。” 谢堰顿了下,眸色毫无波澜,“无碍。” 坐在他身旁的朱赟笑呵呵觑着他,“许铁头,你别拦他,他铁定是被长公主催婚了。” “不仅被长公主催婚,还被谢侯爷逼着安排通房....”王桓幸灾乐祸地接了一句。 许鹤仪一口酒喷了出来,瞠目结舌瞪着王桓,“你怎么知道?” “我爹大清早训我,说是昨晚遇见谢侯爷,人家侯爷都在给谢堰安排通房,是不是也得给我整一个,嘿嘿,我连忙溜了....”王桓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 朱赟自酒盏里抬起头,醉醺醺地放声一笑,拿着扇子指了一圈,“你说你们仨,人家姑娘追着你们跑,你们非不要,家里给安排通房,你们也嫌弃,换我,但凡有人上门提亲,我保管应下。” 许鹤仪皮笑肉不笑瞪他一眼,“你若收敛些,也不至于没人提亲。” “我怎么了?我不就去青楼听听曲,本王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朱赟喝得有些多,脸颊泛红,目光恍惚落在容语身上,盯着她俏白的脸,猛然一个激灵想起容语身份,忙住了口,“不说了,不说了....” 许鹤仪不想搭理他,而是同情看了一眼谢堰,谢堰神情分外平静,仿佛他们所谈与自己无关,只默然喝酒。 想起家里依然黯然神伤的妹妹,许鹤仪最终没说什么。 容语坐在一旁,见话题越说越离谱,擒着茶盏来到凉台上。 远方的天际伏卧一片青山,青山似将天幕化为两半,一半是晴,一半是阴。山雨忽来,夹着一片湿气扑面而来,倒是应了苏东坡那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身后突然传来谢堰的嗓音。 “东宫待得舒适吗?” 容语侧眸看了他一眼,些许是有伤在身,他面容冷白如玉,眉间似浮有一抹苍茫。 “二殿下又如何呢?二殿下空有贤名,值得你为他卖命?” 谢堰失笑一声,背着手望她,唇角含着一抹极轻的笑,“朱承安除了是正宫嫡子,还有什么呢?他就是个甩手掌柜,全凭一群老臣扶持,如果没有王晖,他早被吃得骨头不剩,便是这一次,若不是你和太傅,他也翻不了身。” 容语不想与他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瞥了一眼他身后,“谢大人伤得如何?这才第四日便四处跑,不把自个儿当回事了?说来陛下对谢大人还真是宠幸非常,欺君的罪名都能轻轻揭过。” 她还在为没能把谢堰从京城支开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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