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清晰地传来。 皇帝脑中绷紧的弦恍惚一断,一颗心沉入冰窖。 朱承安绝望地闭上了眼。 ....... 午时,阳光炽烈。 经此一事,各家女眷也没了游玩的心情,皆气恹恹地躲在两侧亭台阁谢纳凉。 须臾,有侍卫奔走呼号,说是王皇后已无大碍,游园宴继续。 气氛总算松动,内廷各监井然有序组织众人就宴。 宴后,有人兴致缺缺离宫,也有人借机在太液池游玩,除了龙舟看台一带被封锁,其他各处许自由同行,按照计划,夜里还有赏灯会,年轻的姑娘们不想回去,三三两两逗留,少许官宦人家趁此机会给儿子女儿相看姻缘,南湖两岸依然行人如织。 涉事的官员被带走,其余官吏陆陆续续回衙门当差。 李蔚光被两名年轻御史搀着回了都察院,他把自己关在值房内,清瘦的身影陷在圈椅里,好半晌没吐出个声响来。 片刻,谢堰推门而入,望了他一眼,复又将门轻轻掩上, “老师,娘娘已无大碍....” 一束斜阳从西边窗缝里照了进来,浮尘翻滚。 李蔚光定定盯着那束光,好半晌方才“哦”了一声。 谢堰犹豫了一下,走上前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娘娘清醒前,陛下已抵达崇智殿,当时娘娘....” 李蔚光见谢堰欲言又止,抬目望他看来,眯起一道锐利的光。 谢堰硬着头皮道,“娘娘嘴里念着您的名字.....陛下在场,听得清清楚楚...” 李蔚光霎时一怔,清瘦的身影剧烈地颤了下,又艰难地扭过身,面朝墙壁喘了一口气。 谢堰清晰地看到他颤抖的双肩,他不忍道,“老师....” “咳咳.....”李蔚光背对着他,扶着圈椅剧烈地咳了几声,须臾呕出一团血污来。 谢堰见状大惊,欲上前去扶他,却被李蔚光抬手制止,他喘着气涩声道,“笔墨.....” 谢堰旋即帮他摊开一张空白的折子,将粘好墨汁的笔递给他, “您要做什么?” “辞官.....” 李蔚光的辞呈避开内阁,被送去了司礼监,王晖得知后,气得跳脚直往都察院而来,恰在门口遇见了谢堰,王晖指着谢堰的鼻子喝道, “谢大人真是好手段,寥寥数语逼得李蔚光致仕。” 谢堰在后宫有眼线,王晖也有,当时在场的除了太医,也有内侍,此事不难探知。 谢堰平静地看着他,“没错,我不希望老师成为王相谋权的垫脚石!” 王晖嘶牙冷哼,“谢大人不必说得如此道貌岸然,你不就是想逼着李蔚光退位,好斩断东宫的臂膀么?” 谢堰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是又如何?王皇后准许您将太傅拉入朝争了吗?王相一意孤行,不仅害了皇后,也害了太傅,今日之局,想必王相看得分明,这样的事还要再来一次吗?” 如果不是他拉住李蔚光,一旦李蔚光落水去营救皇后,此事便没法收场。 王晖面色铁青。 今日之事,不消说,定是那杭贵妃的手笔,这个毒妇,久居深宫,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在皇帝心中最深的伤口撒上一把盐。 李蔚光这个时候主动退位,固然能消皇帝的火,可王晖不甘哪。 余晖将宫墙镶上一道金边。 风又起了,层层暮云如鱼鳞,被斜晖烫染,栩栩如生铺在天际。 谢堰深深望向午门方向,他心底忽然涌上一股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脱离他的掌控。
第32章 容语从玉熙宫出来,迎面一股凉风夹着湿气扑来,吹皱她的眉心。 暮天交接,朱承安立在湖畔,清风卷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听到脚步声,回眸,冲容语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容语揉着眉心缓步走过去,垂首道,“殿下,我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 “我都知道的,你不必自责,我明白。”朱承安一如既往,眉目清润,融融的眸光被余晖染过,越发和煦,“今日多亏了你,保全了母后的性命,也保全了我们母子的名声。” 容语望了他一眼,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她暗暗吁了一口气,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远方湖光山色,“娘娘睡下了,怕是要将养一阵方能缓过来,陛下呢?” “回了奉天殿。”朱承安语气有些沉。 皇后从崇智殿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回玉熙宫,朱承安一干人等又立即用华撵将她送回来。皇帝终究是心灰意冷回了奉天殿。 朱承安今日被折腾半晌,已是十分疲惫,不过疲惫之余,得知容语身份后,心里摸不着的地方好像有一些欢喜。 湖岸宫灯陆续燃起,远远的,还能听到南湖附近的喧嚣声。 二人望着湖面一时默然。 “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朱承安突然问, “小王爷。”容语负手而立,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谢堰想是也在怀疑我....” 朱承安想起今日谢堰的布置,猛然了悟,“还真是,今日他当机立断不许任何人下水,除了母后名节外,想是也有为你掩护的意思在里头...” 容语满脸意外,“真的吗?” 又承了他的情。 只是有把柄落在政敌手里,还是令容语不安。 “殿下放心,我绝不会让我的身份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朱承安闻言立即截住她的话,神情认真,“卿言,你我生死与共,无需这么说。” 容语眉睫轻颤,眼底隐隐有几分撼动,她后退一步朝朱承安长揖,“殿下知遇之恩,容语舍身难报。” 朱承安见她如此郑重,心里反而塞了棉花似的,他这么说又不是为了收揽人心让她为他卖命。 恰在这时,一内侍匆匆打湖边石径奔来,望见容语先是急着唤了一句“容公公”,又紧忙给朱承安跪下磕了头,复又望着容语道,“容公公,小王爷有急事寻您。” 容语看了朱承安一眼,朱承安笑着道,“去吧,我自个儿回东宫,等你忙完再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你。” 容语颔首,拱手告退跟着内侍往对岸去。 “小王爷寻我何事?” “不知,看样子挺着急的。” “他在何处?” “崇智殿前的花园里。” 容语撇下内侍,施展轻功迅速往崇智殿方向掠去,片刻后,她在花园里寻到了朱赟。 朱赟一脸大汗,指了指南湖湖心岛方向,“谢堰那个混账,今日派人送帖子去了李府,说是邀请李四小姐入宫赴宴,今日娘娘出了事,杨嬷嬷联系不上你,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把消息递到我这儿来,可眼下好像也迟了,你看怎么办?” 容语一愣,“确定是谢堰派人送去的帖子?宫宴之事不归他管吧。” 朱赟哼了一声,“是不归他管,可除了他,谁会费尽心思试探你?定是他背后使的主意。” 容语犹豫了一下道,“女眷现在何处?” “都在湖心岛的南台坡,今夜灯会就在那里举行。” 容语顺着视线往那头望了一眼,湖心岛上隐约有一条长长的灯光带,似玉带绕在美人眉尖,汇同河面飘着的花灯,如人间瑶池。 容语道,“我去换身衣裳。” “好,我先过去帮你打探下详情,你随后来。” 二人分头行动。 杨嬷嬷办事极妥,托朱赟给容语带来了一身裙衫。 一刻钟后,容语装扮成李四小姐,乘坐小舟来到南台坡下。 南台坡并不高,沿着石阶往上有一处五角翘檐亭,从此亭可俯瞰整个太液池的景色,等闲南台坡并不许人上去,今日为了庆贺端午,方放行,也难怪此处摩肩接踵。 一湖风月,满地星光,窈窕的女孩儿结伴而行,浮浪公子成群吆喝,喧声叠叠,当真是年轻人的天下。 南台坡的入口处有一用藤条扎成的洞门,其上灯光点缀,璀璨无比。 门前不少姑娘公子排队上坡登亭,队伍一直列到了湖边。 容语跟着人群辍在后面,亦步亦趋往前行,待越过洞门,往前走了数步,忽然瞧见另一侧的石径走来一人,一袭白衫盛雪,英华内敛,不是谢堰又是谁? 容语正想说果然是谢堰在试探她,却发现谢堰看到她后,明显吃了一惊。 这神情不太对劲,莫非不是他? 谢堰着实没料到容语会出现在这里,她穿着一件镶襕边的鹅黄裙衫,同色的腰带将她腰身勾勒得纤细,乌黑的秀发垂在身后,映得她那张白皙的脸越发冷艳清绝。 这张脸与郊祀那夜的人一模一样,气质却迥然不同,略带几分瑟缩。 可谢堰还是很确信地知道,面前这位姑娘是容语。 他手指微微蜷起,握在掌心,从容跟容语打招呼, “李四姑娘。” 容语朝他屈了屈膝,“谢二公子。” 二人心知肚明地相互应付。 容语垂首,避开他目中的灼色,目光落在他腰间,寻常世家公子都爱缀个珠玉或香囊,谢堰通身无饰。 “李姑娘是要上山吗?”谢堰负手问道。 “是....” “第一次来?” “嗯...” 许多姑娘发现谢堰在这里,纷纷驻足停留,并低声议论着。 “那是谢二公子?他在与谁说话?” “不认识,姓李,看来是太傅府的姑娘。” “太傅府长房的几位姑娘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她,我看是偏房的吧。” “打秋风的呗...” 容语感觉到周身投来的异样目光,略有些头疼,正待抬步离开,却见对面的人间谪仙谢二公子,面带忐忑地开口。 “山上路黑,不如在下送姑娘上去?” 这大概是谢堰第一次做着不擅长的事,一贯沉稳冷肃的面容含着尴尬。 容语吃惊地往前望了一眼,长长的石阶延伸至坡顶,五步一灯,虽谈不上多么敞亮,却也绝对不漆黑。 她纳闷地看着谢堰,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谢堰这话着实给容语招来了不少嫉妒,周身的姑娘们果然不淡定了,有的跺脚,有的细碎地嚼着风言风语。 谢堰这么做倒是有缘故。 他今日被母亲逼着来相看,实在是应付不过去,撞上了容语,总之这李四小姐就是个假身份,不如拿来帮帮他。 想必容语也不在乎这些。 容语确实不在乎,可她却懒得与谢堰掰扯,直接冷淡地回绝, “不必。” 这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道爽笑声,一人携风下阶而来,“哎呀呀,李姑娘,本王来晚了,害姑娘好等吧。” 朱赟笑眯眯地往容语跟前一站,隔绝了谢堰的视线,毕恭毕敬将左手手臂抬起,伸到容语跟前, “路黑,本王送姑娘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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