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骑马奔袭,越过几乎成为心魔的幽云河,同乌莽定下了交易。 不要紧,等取得天下、向王室复仇之后,与北方蛮人的帐,不愁算不清楚。 与外邦多年的血仇,不如背后捅来的一刀更痛。 ……背后的一刀。 北疆多晴日,晒得幽云河发出沉沉的腥气,他半张脸拖在地上,砂砾、碎肉、尸骨,迟缓地路过每一寸肌肤,那时候恨意几乎抵消箭矢加身的痛楚——援兵!援兵!援兵!他们为了一己私欲,竟能害他到如此地步! “呃啊——” 常照双目猩红,猛地自梦中清醒过来,牢房如同往日一般寂静幽暗,却多了一抹微不可闻的香气。 常照缓缓地抬起头来,眯起眼睛,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些。 宋瑶风在他面前蹲下来,将一朵鲜红的月季花放到了他的手中。 “宫中月季种得不多,我走遍了许多个宫苑,才寻到这一朵。” 常照感觉自己在忍不住地打颤,他想开口说一句“你怎么会来”,却又觉得徒劳——宋瑶风既然带了这朵月季花来瞧他,必定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初次进京的时候,他还那么年少,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粉雕玉琢的天家公主,她有一双晶亮的眼睛。 若非看见她,他也不愿在那群世家子弟面前显露、射出那一箭。 离京之前,公主赠了他一朵月季。 那朵花也是这样的红色。 常照攥紧了手中的花,没有抬头,也不敢说话,宋瑶风站起身来,言语中带了一丝哀情:“你撺掇戾帝滥杀,害死了皇后的兄长,害死了我视如手足的贵妃,还有幽州和汴都两地苦苦抵御外敌的兵士……有太多人因你而死,无论如何,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都该以命相抵。” 她转过身去,沉默地等了一会儿,只觉双眼生痛,却理解了他不敢抬头的情怯。 他不愿意见叶垒,不想抬头看她,大抵是一样的心情罢。 宋瑶风轻声问:“你……当真没有话对我说吗?” 又过了许久,她才听见常照沙哑的声音:“……与皇后娘娘的赌约,是她赢了。” “什么?” 常照依旧垂着头,一字一句地道:“她赢了,我束手就擒便是,不过……能否请殿下告知,他们预备……以何罪名杀我?” 宋瑶风伸手拭去了抑制不住的眼泪,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叛国。” 常照的声音抖了一下:“叛国……叛国者,是谁?” “是残害叶氏满门的刘昀和常暮,陛下已经下令,去了他们的一切官衔,以叛国罪载入史册。” 常照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宋瑶风继续道:“是……常暮那个为祸乡里、横行霸道的公子常照,你要保的十八个人都是叶氏残军,功过相抵,无罪可论。” 听完她的话,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叛国者,自然是常照……同旁人、同叶氏,没有丝毫关系。” 他直身跪下,深深地叩首道:“臣……遥谢陛下和娘娘,许臣带着这张假面游街。” 宋瑶风再难以按捺,疾步离去,走出牢门,她还能听见常照在身后殷殷的反复确信:“叛国之人,是常照!只有这一个人!” 她倚着牢门,为他安心:“……是,只有他一个人。” 待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常照才缓缓张开手指,那朵月季花因为被他攥得太紧,已破裂为芬芳浓艳的残片,如同满手不能洗净的鲜血。 他苦笑了一声,如见珍宝一般重新攥紧了拳,倚在墙壁上,断断续续地唱起一首幽州人常唱的《不归歌》。 “平乱去,去不归;金器行,去不归;幽云没,去不归;血成河,去不归!将士揖别去不归,年来春去……复春归。”
第107章 目窕心与(三) 汴都野郊外有一座低矮的山坡。 不同于庄严肃穆的皇家陵墓,它极为平凡,山道上野草稀疏,只有山顶墓园边种了几棵凌云的高木。 落薇并非初次来到这里——刚结识周雪初的时候,周雪初从江南跟着她回汴都,先带她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座山是我祖父买下来的,山上葬了他许多朋友,每到清明,祖父和祖母常常念叨这里,所以我和兄长每次来汴都,都要来为他们拜祭。” 宋泠握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路过高高矮矮的墓碑。 这些墓碑历经三朝,风吹雨打,几乎看不清墓主人的姓名,墓园中凌云木却依旧繁盛,为他们撑起了一大片阴凉的树荫。 落薇站在这些墓碑之前,心下只觉凄恻。 人活一世,轰轰烈烈地争过、抢过、爱过、恨过,浓墨重彩,不能尽述,然而死后,终归只是这黄土一抔。 相伴在侧的只有长久的寂静,和穿过树叶的微风。 宋澜将人世间最后一颗“衰兰”留在了乾方殿最显眼的案上,柏森森拿到之后,终于不必再取宋泠的血为落薇做药引,在他一番努力之下,她体内余毒被清理殆尽,再不复从前呼吸急促、久病不愈的痛苦了。 “当日你得知中毒之后,为何这么平静?” 柏森森忽而在她身后问:“你和灵晔都很平静,在大河前辞别宋澜,亦是决绝——当初我并未寻出解毒之法,也直白告知过你若再殚心竭虑,恐有性命之虞。” 若知自己不久于世,为何还要拼尽全力地走下去?为何还能笃定自己一定会赢、丝毫不顾惜后果? 落薇与宋泠对视了一眼,沉吟道:“……我想把我相信的东西证明给天下人看。” “利益之下、人心之下,世间仍有虚无缥缈的情谊、通行于世的道理,倘若施恩,就能得到好报;倘若作恶,必将受到天谴。真相大白于世的那一日,世人会称赞美丽高洁的品质,鄙夷卑劣恶毒的心思,我想做……让我觉得快乐和正确的事情。” 宋泠与她十指相扣,重复着当初在许州宴山居化寺中的誓言:“我们年少之时,立誓要澄清寰宇、教化万民,使海内富足平静、海外四境归一,使百姓不受饥饿、灾病、战乱之苦,臣下免遭颠沛、远谪、不逢其时之祸……有朝一日,大道如青天,内有名臣、外有永将,复先辈盛世平章。” 支撑她在所有的亲人弃世后不曾自绝的、支撑他在沦落乌涂时不曾自弃的,除却愿为彼此牺牲的情爱,还有这些年少的、天真的、不能弃绝的理想。 宋瑶风擦拭着面前新立的无字碑,笑着道:“我从前没有这样的理想,只希望亲人都在、朋友永不零落,大家一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地生活……后来我才发觉,这些微渺的愿望,原来比浩大的更难一些。” 周楚吟席地而坐,弹起一首孤清的曲子,是邱放和陆沆曾在东山上唱过的《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曲子在醉间吟唱之时,仿似还带了志不得抒的凄怆,如今被他重弹一遍,虽然仍旧孤清,却安详平静,将忧愁的疏狂染上了些展望“江南好”的希冀。 后来林间下了一场雨,幸得那几棵高木庇佑,众人躲闪及时,只是湿了衣角。 落薇伸手接住了一颗迸溅的雨滴。 “这是一场经年的大雨……无论你我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淋湿。” 下山之后,周楚吟告辞回江南隐居,沿河顺流而下;柏森森追着周雪初离京而去,继续投身他们的“江湖”,不知是北上还是回西南去了。 宋瑶风近日在京中督办了个女子书学,不仅授文,更要授武。 邱雪雨虽是文官之女,可娘亲却自幼习武,故而才能在当年的追捕中活下来,她本欲北上从军,做个幽州常见的女将军。如今被宋瑶风劝阻,便决定留下教授武艺,暂且做了个她身侧的女官。 张素无请辞出宫,与裴郗一同去了西京洛阳,整理书卷。 朝兰则统辖宫人,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事——她是玉随云少时在徽州收养的孤女,少时伤过神智,心智单纯澄澈。 后落薇身侧无人时,玉随云思来想去,唯觉得她最放心。 宫变涤荡了一批又一批心思迥异的人,唯独她如同一颗露水一般,永远晶莹剔透、天真不知愁。 燃烛楼的地宫被石块填满、永恒封死,仿佛不曾存在过。常照秋后问斩,此间拒绝任何人的探望,死时十分坦然,含笑看天。 转眼又是一年上元节。 自天狩三年之后,皇太子千秋节变为殒命日,城中禁绝盛典,少闻礼炮声。今岁汴都得保,新帝登基,终于放开禁令,让汴都的上元重新热闹了一回。 “宣宁元初,万岁节,上元佳夜,圣天子赐酺三日,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今日夜宴,宫门不禁,百官去后,一匹白马随着轿辇,一路出了明光门。 落薇卸了钗环首饰,着民间常有的粉纱甘棠裙,宋泠则穿了有缠枝暗纹的白色襕衫,将马顺手拴在道旁树上之后,两人双手紧扣,穿过如织的人潮。 失而复得的棠花佩玉在她腰间好端端地悬着,一切都仿佛不曾发生过。 朱雀前街悬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灯,落薇跟着他一路小跑,忽而在一棵古树下瞧见一盏走马灯。 她心中一跳,不由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那盏走马灯,心跳如擂鼓。不过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那盏走马灯依旧慢悠悠地转着,只有垂下的红穗在风中飘拂。 “薇薇——” 落薇回过神来,恰好在面前售卖铜镜的摊前瞧见自己的脸——她已经不是少女模样,但双颊微晕,瞳孔有神,唇角带着情不自禁的、明亮的笑容。 “快些,别叫他们发现了。” 汴河飘满了形状各异的花灯,对岸亦有孔明灯在一对对爱侣的希冀下缓缓升空。 她忽然开口问:“那一年在汴水边,你许了什么愿?” 年轻的帝王侧头看她,笑意温柔:“不能告知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落薇佯作气愤:“那……实现了吗?” 他转头向河岸看去,漆黑眼瞳中映出如同星辰般的灯影:“会实现的。” 他思索片刻,反问她:“那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实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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