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五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坐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 那是他被激得气血上涌、一剑洞穿成慧太后前胸时,她扑上来贴在他耳边的言语。 “你们的……军队……打过塞明河前,娘也有兄弟姊妹……若不是他们都命丧胤人的兵刃之下,我何必九死一生地来到这里……我的一生,都毁在你们胤人手中,幸、幸好……” 她低低笑起来,声音仿佛淬了毒汁:“对了……你猜猜,是叫带着厄真血脉的孩子篡了大胤的江山更好,还是叫同胞兄弟反目成仇更好?” 他松开手中的剑柄,茫然地道:“你说什么?” 她却落下泪来,如同抱着珍宝一般叠声唤他:“我说,子澜,子澜,你猜猜娘当年杀的孩子……究竟是自己的孩子,还是皇后的?看见你的贵妃抱着孩子时……我一下就想起了他,他那么小、那么软,不知他会不会……” 宋澜摇晃着她的肩膀:“娘,你在说什么!” 可她气息渐弱,已在他怀中失了生息。 “哈哈哈……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都别想知道,你到底是……谁的……” 这声音如同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耳边,宋澜趴在阴冷的稻草中捂住耳朵,蜷缩起身子来。 “我身上流着的,是厄真的血,”他自言自语地道,“下贱的蛮夷血脉……这都是你留给我的……你在来到皇后身边之前,还伪装边境女子,向许多人哭诉过你的家破人亡……你眼光不错,这群人里……玉秋实得了爹爹重用,他当初挑我,也是想到了你的缘故罢。” “不对,你这样不择手段……说不得我根本不是皇家血脉,是你骗了爹爹……哈哈哈……你骗了爹爹,我、我……” 光终于消逝殆尽,无穷无尽的幽暗中,宋澜伸着手,吼出了方才没有对落薇和宋泠说出的话。 “阿姐……阿姐!哥哥……” 无人应答。 在靖和五年夏日最后的夜晚里,回应他的只有一声似有若无、幽远而缥缈的蝉鸣。 随即便是永恒的、飘零的死亡和孤寂。 * 落薇抱着国玺,与宋泠一起从殿中缓缓往外走去。 宋泠见她垂头不语,便道:“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落薇点了点头,目光变得渺远,“我只是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时候,我入宫时带了礼物给他,他晒干了梅花还赠,躲在一棵海棠树后,说‘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那时候阿淇和宁乐都没有死,兄长和随云也没有,皇宫是春天,那么烂漫的、蹉跎的春天,我跟你也是这样,携手走过摇曳的树荫。” 年少得连“失去”二字都不知如何书写。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吹梦入山河。 …… 靖和五年夏,戾帝阴谋败露,被诛于乾方殿。 次为六月初一日,上吉。 方鹤知于乾方正殿前宣读高帝遗诏,立皇储君承明皇太子为帝,有玉秋实手书及当年先帝早早的托孤诏书为辅,百官信服,始知戾帝之阴谋,举世唾之。 宋泠持国玺受封登基,改元宣宁,仍立苏皇后,使其同受嘉礼、二圣临朝。 一后嫁二帝之事在民间流传许久,只是此后二十余年,帝再未纳妃,常遣苏皇后摄政——大抵是连史册都能记载下来的深情,况且二人又有少年婚约、年少之谊,天下爱才子佳人的美谈,不难猜出苏皇后当初卧薪尝胆的初嫁缘由。 不过这些都算是后话。 宋泠登基之后,第一道诏令便是急催刺棠案重审,在守城战胜后的一个月中,五王宋淇、杨左刘三人及后续牵连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相继沉冤昭雪,汀花台金像被熔铸之后,重立了一座“甲辰为金天冤案招魂碑”。 第二道诏令,号四方诸侯入京勤王,汴都城门闭锁一月,以防厄真人的反攻,毕竟乌莽领兵驻扎在了离城三十里处,随时预备着再度攻城。 第三道诏令却出乎人之意料。 新帝初初登基,便下了罪己诏。 说是“罪己”,其实也不在一人,他代罪的是整个皇室。 于是诏令流传,旦夕之间人便知晓,当初镇守北境的叶氏三公子在刺棠案中以身相殉,新帝在他冢前立誓,有朝一日必为叶氏翻案。 纵然他知晓真相之后,发觉此事大损皇室的颜面;纵然叶氏只余下军中的二公子一人,而这誓言只有他和死去的人知晓。 一诺千金之重。 叶老将军追封辅国大将军,上柱国,拜平远侯,入太庙安葬。被加叛国嫌疑的少将军叶堃拜忠义侯、镇军将军,立碑平城边缘,使边境百姓永颂其功。 三公子亦加金紫光禄,二公子在军中受封,战罢即回城谢天恩。 诏令颁布那日,离汴都不远的官道之中,常照从箭矢加身的噩梦中骤然清醒。 从当年惨烈的平城之战中同他一齐生还的唯一一个兵士,面色惨白地冲进了他的军帐,手持一封烫金诏书。 见他醒来,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泪流满面地在他榻前跪了下来。 “公子——”
第106章 目窕心与(二) 新帝即位两日之后,乌莽率兵再度攻城,此时常照与那支如今心思不明的大军距汴都尚有几日路程。 此战汴都禁军人数虽足,但终究无法同骁勇善战的北方骑兵相较,归来大军的人心所向,几乎决定了汴都、乃至大胤的生死存亡。 听闻隋、李二位将军早在半道便与常照分道扬镳,引亲信脱离大军,早早赶赴了幽州战场。偌大一支军队落在常照一个人手中,凭借他的口舌与手段,收归为自己所用,也不算难事。 中道拖延不归、延误军机,朝臣们多已看清了此人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六月初五,帝后同登朱雀前街尽头的朱雀城楼,披坚执锐,与将士共同守城。 此举大为激励士气,况汀花台上石碑倒塌之事方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部分百姓与学子甚至簇拥到了朱雀门前,预备与兵士一同,拿血肉之躯堵住蛮夷进攻的步伐。 硝烟弥漫,鲜血浸透了朱雀楼上每一块砖石。 厄真部筹谋二十年,无数细作命丧中原,好不容易赢下一场豪赌,打开了汴都的国门。 乌莽本以为宋泠还朝后与宋澜必有一番争斗,却不料他只用短短几日、甚至在常照引兵归来之前,便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汴都的局势。 他迟缓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拼尽全力,在这一次破开大胤的国都,等宋泠缓过一口气、收拢这些年被宋澜边缘和打压的世家与诸侯之后,他将再无实现一统中原之梦的可能。 故而这一战打得极为焦灼和惨烈。 残阳如血。 落薇倚在城墙之后缓了一缓,恰好有个年轻的小兵在她面前中箭倒下,她连忙爬过去接下对方,小兵痛得抽搐,鲜血溢满了她的手指。 那小兵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认出她后,他怔了一怔,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娘……” 落薇按了按他的伤处,发觉他伤的是最致命的地方,已然无救了。 她眼眶湿热,刚要开口,那小兵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费力地道:“娘娘……我们……能赢吗……” 落薇用手指为他抹去脸上的血痕,庄严地承诺:“一定能。” “好……好……”小兵已然意识模糊,他失神地看天,依旧在笑,“我、我家中有一个阿姐,就是娘娘这样的年纪……出嫁还没有几年……她一定要和娘娘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落薇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声,有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爬上了高高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援兵——是援兵!” 众人皆知常照所率的军队已在途中蹉跎数日未归,即使帝后在登楼时承诺“必有援兵”也不做他想,不料今日却真的将他们等来了! 这支军队并非王军的玄红服制,亦与蛮夷相去甚远,铁甲长枪,天青帽穗,主帅军旗逼近之时,众人才瞧见,旗上是一个“成”字。 这是早早之藩、数年来从未回过汴都的西南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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