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有意借此机会叫封平侯出些银钱填了亏空,但心中总是对于谁行刺杀、为何刺杀有十分好奇,皇位犹如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他深知此类事宜今后必定不会少,登基以来公开遇见的第一次,总该严刑重罚,以求威慑。 刑部早已将那驯马人的身世来处查了个底朝天——他是宫中侍卫出身,早年间因犯了错被黜落,幸而于马术颇为熟稔,才没有被直接放出宫,而是贬到了暮春场。 禁宫对于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语焉不详,据他自己所言,不过是碎了贵人茶盏这样的小事,如今改朝换代,宫中的人都换了一批,哪里还能证明真伪。 如此情形,若双方皆是平民百姓,总能以同谋大逆论处,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与玉秋实亲近,稍有不慎便会得罪宰辅,三司反复商议,实在是不敢随便定罪。 眼见连公审都要陷入僵局,叶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传了一个证人上来。
第31章 流水今日(二) 这证人原是暮春场的洒扫黄门,约莫只有十七八岁,进门时瑟瑟缩缩、话都说不囫囵,待见台上众人,更是两脚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小、小人给诸位贵人请安。” 叶亭宴离席过去,亲自扶了他的小臂,示意他直身。 那内监见是他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结结巴巴地问安:“叶、叶大人。” 叶亭宴温言道:“若水,不必紧张,当日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尽可对诸公言语,圣天子坐明堂上,必不使一人冤屈。” 落薇远远地瞧见那边的常照眉头紧锁。 显然,二人一同调查此案,这位人证,叶亭宴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 得了叶亭宴的安抚,那位名叫“若水”的小黄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再次叩首后,声音便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小人若水,原是暮春场中侍马、洒扫之人。” 上首的典刑寺卿道:“人证在暮春场刺杀大案中有何见闻,可细细道来。” 若水连忙应了个“是”,又说:“陛下预备来暮春场行猎,是而提前半月,众人便开始清扫打理,平素常来跑马的贵人近日也少来。小人记得……这半月间,只有林二公子并几位好友仍旧常来我处,场中射御、打马球,本还想到林间,只是主管不许,给推拒了。” 林召急道:“我那只是因着暮春场春猎将至,勤加练习罢了。” 叶亭宴“啧”了一声:“汴都城如此之大,金明池、清恬园,乃至林氏私邸,何愁找不到第二块练习之地,二公子这话却有些牵强了。” 林召正欲再说些什么反驳,方才开口的典刑寺卿便咳嗽一声,只对若水道:“继续讲。” 若水怯生生看了林召一眼:“得罪二公子,小人也只不过是据实以告罢了。虽说二公子常来,倒也并非不合规矩,那日叶大人来暮春场查案,反复问了几遍,小人才想起,还在一处见过二公子……” “那日贵人遣派侍从,将做彩头的那柄宝剑带进场来,送到陛下那里之前,曾经迎面撞上二公子。当时随行送剑擦拭的,正巧是小人与小人的同屋,二公子当时不顾阻拦,捧剑与周身好友仔细吹嘘了一番。” 一语说罢,场中哗然。 众人前后多番调查,暮春场中查看剑刃的宫人却十分笃定——“纯钧”作为彩头入场之前,曾被反复检查过,进入暮春场的,定然是未开刃的古剑。 可到二人共同拔出之时,却成了一把利刃。 这中间,肯定有人寻机更换了剑身。 叶亭宴和常照查过那柄被换了的剑,发觉是有人精细地仿制了纯钧的剑柄,而后安了最最寻常的剑身以假乱真。 若水之意昭然若揭,侍卫检查之后、转呈帝后之前,他曾经见林召动过那把剑! 林召面上一僵,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在场众人都是老狐狸,如何瞧不出来他这是个心虚的表情。 若水连忙再次伏身,鼓足了勇气道:“小人如何敢欺君,当日与林二公子同行的有许多人,只要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台上的典刑寺卿一时没敢说话,刑部尚书胡敏怀则扫了玉秋实一眼。 玉秋实会意,搁了手中的茶盏,飞快地问道:“你方才说,是与人一齐瞧见了二公子捧剑,先前他常来暮春场,知情者恐怕也并非你一人罢?有人却偏择了你上来做人证,这其中可有什么说法?” 他言语之中意有所指,怀疑若水是叶亭宴刻意安排的人。 如今场上局势多变,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改变风向。 叶亭宴站在若水身侧与玉秋实对视,一言未发,若水则连忙摇头:“叶、叶大人之所以选了小人,除了这两桩,其实更多的是因小人在射御之前,于后山林间洒扫时,捡到了这样东西。” “太师总要让人将话说完才是,”叶亭宴温和地接口,随后挥了挥手,毫不畏惧玉秋实的目光,“将他捡到的东西呈上来罢。” 端着证物上来的是裴郗,他无视众人各异的目光,径直将东西呈到了三司近前:“若水将东西拿出来时,叶大人就知,需寻个见证,便托了我保管,御史台上几位同僚都见过,我得了以后,立时将东西封在了御史台中,定然是做不得伪的。” 胡敏怀站立起来,先于典刑寺卿瞧见了他呈上来的证物,刚刚瞧见,脑中便“嗡”地一声。 若水在林中捡到的,是金天卫短刀上的黄金穗子! 一切疑惑立时便有了答案——春猎当日,只许携带弓箭,众王公子弟、豪爵贵族都不能带利刃。 于是当日场中有利刃的只剩了两类人。 一为朱雀,私下跟着皇帝的暗卫,无人敢去其兵刃。 另一便是金天卫,天子身侧行日常保护的禁军第一队。 若水完全没有察觉到场中的紧张气氛,坑坑洼洼地补道:“二、二公子在射御大赛开前,随众人一同在密林行猎,小人守在密林道上,眼见着二公子追一山鹰而离群,又听见有贵人疑惑二公子去了何处,这才、这才……” 不必说完,众人便补全了他的意思。 一切便顺理成章了起来——林召欲行刺皇帝,勾连了金天卫中一人,提早请他仿制了纯钧的剑柄、安了剑身,那名金天卫当日将这柄仿制的利刃带进了暮春场。 随后林召借口行猎离群,与他在山林中相会,拿到了那柄剑,又掩饰着撞上送彩头的侍者,将剑更换了。 他马术上佳,却控制不了自己常年的坐骑,生生等到有驯马者上来,与他一起冲向御前,届时双人一同拔剑,成功与否,都可以将罪责推到那驯马者一人身上。 这样的谋划天衣无缝,若非与他勾结的金天卫不慎遗失了金穗,本不该出一丝纰漏! 只要林召一口咬定自己无辜,三司碍于封平侯与玉秋实的关系,肯定不敢直接定罪,就连宋澜,都要斟酌再斟酌。 落薇听见屏风前典刑寺卿低低报了一声“是金天卫配饰”后,平缓的心便开始怦怦乱跳起来。 ——好精彩的一场谋略。 那名叫若水的黄门恐怕真的不是叶亭宴特地安排的,不过说是特地安排的也无不可——他在叶亭宴的精心布置之下,无意间为他做了最好的见证。 林召为人混账,在宋澜不得势时好似还与他有些龃龉,林奎山当日组织射御大赛,恐怕就存了叫儿子大出风头、赢了那把剑后献给皇帝拍马的心思。 故而林召在春猎前反复地来暮春场练习,也在这时,叶亭宴择好了栽赃人选。 至于离群猎鹰、吹嘘宝剑两件事,随便拎一件出来,听起来都没有什么大不了,若是细想,还会觉得林召在一群狐朋狗友面前将剑换了,未免太过荒谬。 但在他的刻意引导之下,若水将这几件事循序说了,一定能将众人带到他编造的“真相”当中。 若非她事先知道此事是他的“大礼”,恐怕被他绕进去,还会觉得自己很聪明。 现在想来,那一日,叶亭宴根本不是刻意跟着她到后山密林中去的,他是为了去扔那枚黄金穗子! 旁人不知,落薇确是清楚,逯恒下狱赐死之后,金天卫易首,将原本刀上悬的墨绿穗子换成了金色。 内侍省将穗子送到金天卫的长风堂中,近日事多,众人更换时间不一,真要查起来,未必能查出是谁多拿了一个、谁少拿了一个。 而整桩谋划中最精妙的不过是这个黄金穗子。 因为它明白清楚地告诉宋澜,金天卫中有人与外臣勾结。 但宋澜查不出是谁。 除了能扳倒封平侯外,经此一事,整个金天卫在宋澜心中便成“不可尽信”之人,从逯恒到如今,落薇不难预见,今日过后,宋澜身边原本最得用的禁军便不复存在了。 金天卫都是宋泠亲自培养出来的人,放到战场上都是好手,而且忠心无二、见长风令如见旧主。 如今宋澜拿着令牌,就算是落薇,也不能从这群人中探知皇帝的吩咐。 既不能探知,不如毁去。 这才是叶亭宴要送她的大礼。 他猜出她对逯恒下手,顺理成章地以为她忌惮整个金天卫,于是用这样的方法向她献诚。 密密麻麻的战栗从后背侵袭而上,落薇将这一切想明白了,竟有一滴冷汗不听话地顺着额角滴落了下来。 再看宋澜,只见他满脸阴沉,一语不发。 于是她便知晓,今日一场审判已在宋澜心中完成了。 恰巧那遍体鳞伤的驯马人听了这些话,挣扎着起身,在阶前用力叩首,听得人心惊肉跳。 “小人无辜!小人无辜!” 林召则在这接连不断的指控中彻底傻了眼,此时他再蠢都知道自己恐怕栽进了旁人的圈套之中,但人证物证俱在,丝毫不知如何反驳。 他胡作非为多年,此时终于察觉到巨大的恐惧,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此为……陷害,此为栽赃,你、你们……” 宋澜冷冷地咳了一声,在屏风后开口道:“朕乏了,既然审刑已毕,三司将人提了,严刑拷问幕后主使罢。” 这便是为他们落了定论。 典刑寺卿和御史中丞连忙松了一口气,与玉秋实交好的胡敏怀有些迟疑,却不得不随另外两人一齐应道:“是。” 林奎山今日因避嫌未至,玉秋实此时也算将叶亭宴的谋划想了个透彻,犹不信一玉面公子能将权术玩弄到如此地步,正在惊疑不定,却听另一侧忽地传来一个声音。 “叶大人说到这里,可巧了,臣突地发现,臣也有一位证人,拾得了证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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