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 宋澜枕在她的腿边,闭着眼睛,似有怀恋:“我还记得……从前阿姐在宫中时,与舒康一同去会灵湖划船,采一船的荷花莲蓬,夕阳西下时归来,长发不落饰,我在岸边瞧你,当真是太美、太美了。” 他神思困倦,不一会儿便闭目睡了过去,落薇将他搁在玉枕上,自己则彻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听见了微雨声中断断续续的蝉鸣。 宋澜口中描述的场景,她也记得。 只不过她记得的,是宋澜身侧、晚风中的缠枝花,那时夕阳隽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硕大菡萏,眼中只能看见一个人。 就如他也只能看见她一样。 * 立夏时,江南终于落了雨,春旱暌违已久,此时落雨早就无法弥补当春的灾殃,然而汴都仍旧为这相隔甚远、姗姗来迟的雨欢庆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嘘帝王诚心,亦有人提议,帝后应重返太庙祝祷,感谢祖宗赐下甘霖。 宋澜欣然应允,命定礼部择选吉日。 然而两人动身之前,一首歌谣却先于他们传遍了整个汴都,街头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详,不多时便落到了诸臣的耳中。 众人遮遮掩掩,谁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装傻,毕竟除了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歌谣是何含义。 玉秋实暗中查了许久,只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来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纹美观,又价格低廉,因此风靡一时。 谁料不久之后,购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纷纷找上门来,指责商人所售乃是赝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后便斑驳脱落,露出本里——原是赤铜打造,贴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认,于是众人便以石击杯,叫过路众人听声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传出一首歌谣来。 宋澜听见这歌谣时,已是预备上太庙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风之后,听叶亭宴一字一句地将那首歌谣转述给了他,方听罢,宋澜便怫然大怒,扫落了面前案上堆得凌乱的奏折。 落薇与烟萝对视了一眼,轻轻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温润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殿中,轻轻地重复—— “假龙吟,假龙吟,风起云行无雨至,卧水埋金爪难寻。苍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筜?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2]
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头巷尾都能听见叮当敲铜的声音,连丰乐楼都在楼高处悬了一串铜铃。 那首讥讽以铜作金商人的歌谣编得朗朗上口,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两句,以示自家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众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却突然来了一队官兵,沿街收缴商户摆出来的铜器和铃铛,喝令不许再传唱此歌。 一根缀满了铜铃的长绳从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顿,顺着那坠落的长绳向下看去,摇了摇头:“陛下终归是太年轻了,荀子曰,进忠有三术,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叶大人怎么看?” 叶亭宴端坐在他的对面,正捧着酒杯细嗅,闻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防为上,救次之,戒为下。[1]这本说的是臣子劝谏,某思量一番,常学士的意思是说,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渐,二未能及时察觉,如今这惩戒一术,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闻铜声之后,知晓‘假龙’何意之人便更多了。” 常照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叶大人胆子倒大。” 叶亭宴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同坐丰乐楼三层饮酒,耳侧便是铺天盖地的铜铃声,叶亭宴抬手为对方斟酒一杯:“说起来,还是我该感谢常学士才是,暮春场射箭在先,公审顺水推舟在后,常学士是聪明人……” 他还没有说完,常照便道:“举手之劳罢了,叶大人客气,我字平年。” 叶亭宴从善如流地接口:“无穷艳阳月,长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点头,算是致谢。 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口中问:“只是我心中却有几分好奇,不知平年为何要助我?” 常照搁了手中的酒盏,避开了他的目光,口气随意,不慌不乱:“我知道你不是叶三。” 这话一出,饶是叶亭宴面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觉地伸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处:“哦?” 常照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有些无奈地道:“蕖华公子何必紧张,我若是对你不利,何必顺着你的心意将暮春场第二个人证带到御前去?” “蕖华公子”是他当初尚未顶替叶三身份之时、混迹幽州的美名,此人开口便唤出了这个名字,想必早就知晓“蕖华公子”和叶三并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旧相识。 叶亭宴便松了按剑的手,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拾起了面前的酒盏:“我早说了,平年是聪明人,既然将一切尽收眼底,又是为何要来相助?其实你将这一切告知太师,或许能多得他一些信任。” 常照不太爱笑,闻言,面上却露出几丝淡淡笑意来:“就算是我这样做了,蕖华公子难道没有后手?我可不想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如卖你一个人情,毕竟……” 他双手端起手中的酒盏,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没有共同的敌人呢?” 盏中盛的是丰乐楼的眉寿酒,千金难买的方子,酒气并不芬芳馥郁,却别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铜铃坠地,便有士兵将其收归袋中,罚没而去,常照举着那盏酒,低眸看去,语气不知是惋惜还是赞叹:“名动皇城的金天卫,竟被遣来做这些罚没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审之后,宋澜遣朱雀将整个金天卫彻查了一遍,结果正如落薇所料,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正值金天卫更换穗子的时候,若细论起来,恐怕每个人都有嫌疑。 宋澜左思右想,连着两日夜半惊醒,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将金天卫从身边调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内,顶替了原本巡城的禁军。 金天卫从前便要从皇城中抽调人去巡视,也是因着轮流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台,如今得皇帝调遣,干脆利落地应了。 恐怕宋澜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穗子其实是元鸣自长风堂中盗出来的。 宋澜对宋泠一手训练出来的金天卫充满了猜忌,暗线却出在他亲自择选的朱雀当中,不怪他毫无防备。 叶亭宴摩挲着手边的蕉叶盏,低低问道:“你是谁,与太师有什么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与我互相利用,何必问得这样清楚,我不也没有问过,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先前他派人调查常照,只知此人来自北方,年岁比他大些,父亲做过燕州刺史,后被某事牵连,家族没落,便携奶娘同来汴都住了几年,去岁才科举入仕,成了个小小的琼庭学士。 旁的便查不出来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难道是他的家族败落与玉秋实有关? 他能查出来的,玉秋实必然也能查出来,既然对方信了这人,便知应当是无甚牵扯的。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与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叶亭宴斟酌着捧了面前的酒盏,问:“平年投至太师门下,甫去不久,为你引见的林家便举家覆灭,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迟疑地道:“公子是当局者迷。” 他伸长手臂,凑过来与他对碰了酒盏:“公子怎么会不知,居高位者的驭下之则,既要人聪慧,又不能叫人过于聪慧,最好在大事上还要举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为我准备的第二个证人,早在上公审之前,便是太师已知晓、许我带上去的。是公子棋高一着,蒙骗了太师,我在其中,也不过是个周旋者罢了。” 他自顾地饮完了手中的酒,随后起身告辞:“无妨,有一日,公子终会见我诚心的。” 叶亭宴眼瞧着他走了几步,开口唤了一句:“等等。” 恰好常照也停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同时问了彼此一句。 “街头巷尾的那首歌谣,可是平年的手笔?” “叶三以‘亭宴’为字,是谁给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问道:“公子以为是谁的手笔?” 叶亭宴抬手将手中的酒饮了,有冷冽之感滑过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红:“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时仓促,不曾有字。” 常照站在门口半晌没有言语,随后才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叶亭宴搁了酒盏,朝外看去,不知是谁捧着铜镜自楼下经过,镜中折射出中庭的日光,闪烁的光斑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连忙转身,避开了那抹光亮。 * 落薇再见到叶亭宴时,已经是三日之后的黄昏时分了。 听了那首歌谣后,上太庙谢雨之事自不必再提,宋澜近日下令收缴全城铜铃,并彻查歌谣来处。 只是那最初售卖铜器的商人早已灰溜溜地离开了都城,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歌谣到底是从哪里传唱出来的。 天威震怒,雷霆之势下,铜铃响声暂且绝迹,传唱之人也越来越少,但与此相反,却有越来越多的人对歌谣背后的隐含义产生了好奇。 何为真龙?当年承明皇太子名满天下,却因一桩扑朔迷离的刺杀案不幸殒命,今日的皇帝由皇后和宰辅扶持上位,任凭多番祝祷,江南都不曾降雨,上天之意是否是真龙已去、当朝德不配位? 何为隐铁?刺杀皇太子的罪魁祸首被雕刻为石像镇压,汴都怎么会仍存凶手?是皇后,还是宰辅? 这些潜藏在私密之处的揣测,自然不会落到宋澜的耳中,它们就像是平静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船不经行,永远不能知它的存在。 落薇走进那座旧殿,反手关了门。 今日殿中连一只蜡烛都没有点,只有细碎的夕阳光影穿过陈旧的木门雕花处,被投映到地面上,光怪陆离的形状。 叶亭宴这次没有背对她坐,只是摘了幞头,手捧一个玉白瓷瓶慢慢把玩着,见她进门,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娘娘来了。” 落薇走近些,问道:“这是何物?” 叶亭宴答:“陛下从太医院处为臣讨的伤药。” 他一说伤药,落薇当即便想起刑部公审那日,常照出首之后,叶亭宴站在堂前的目光。 很奇怪,他当时分明没有看她,可不知为何,她总是牢牢地记得那种目光,就如同最初在点红台上时,玉秋实询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她一口否认,叶亭宴孤零零地站在原处,非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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