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微微一滞,抬眼看向离席起身的常照。 常照向他拱手行礼,随后自身后唤了一人,同样捧了证物,向台上走去。 “叶大人问了暮春场众人,臣也问了,也得了一个洒扫黄门的证物。当初见此物时,臣不晓得它有何用,可听了叶大人言语,臣却发觉,它还是值得呈上来的。” 宋澜没有忍住,起身看去,落薇也跟随上前,看了一眼就心神大震。 这洒扫黄门拾到的,是当日她抢过来、射到林间的翎花木箭! 常照缓缓地道:“叶大人说林二公子离群入深林,林中又有金天卫配饰,十分可疑。这翎花木箭上雕了一片叶子,是叶大人特制的佩箭,如此,臣也想问,叶大人当时是否也曾离群、独上后山?是否与林二公子合谋,或是……也不能免去嫌疑?” 落薇朝外走了一步,站在能瞥见叶亭宴的一侧,冲他投去一个深深的眼神。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叶亭宴所言的“救臣一命”。 可如今情形,她怎能跳出来言语,称当日叶亭宴是在后山与她私会? 叶亭宴的目光从常照挪到玉秋实,随后掠过落薇,顿了一顿便飞快移开了。 “我策马独行,确实无人作证,”他平静地道,“翎花木箭,也确实为我所有,辩驳不得。常学士之疑惑理所应当,然清者自清,无甚可惧,那便请刑部将我拿了去,与林二公子一同用刑罢。”
第32章 流水今日(三) 公审就在最后这突生的变故中结束了,三司俱表,当即议定那驯马人无罪,只是他牵连此中,终归推脱不得。 典刑寺卿得了上意,许他修养些许时日,预备入夏后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流放北疆充军。 林召则立刻被刑部中人拖了下去,先前在朱雀司中,宋澜碍于众口不能对他用极刑,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刑部依律行事,顺理成章。 也不知能从他口中审出什么。 总之封平侯府被拖下水已是不可避免的事,或许宋澜还希冀从他口中听到一些别的事情,譬如这样精密的计划,背后是否有玉秋实的手笔? 林召被拖下去时大哭大闹,声音凄厉地嘶吼“冤枉”,似乎是预料到了自己的遭遇。 堂中众人心思各异,但几乎都顺从了叶亭宴的思路,认定了林召并不无辜。 唯一麻烦的就是最后被常照反咬一口的叶亭宴。 刑部想要拿人,不得不先看宋澜的脸色。 而宋澜只是目光复杂地瞧着叶亭宴,半晌没有言语。 最后才开口问了一句:“叶大人当日真的没有遇见旁的什么人为你作证么?麓云后山不比密林,猎物稀少,你又是为何射出了那支箭?” 叶亭宴跪得笔直,声音不变:“臣见树上落花一朵,一时兴起,拉弓射花,忘了拔下那支箭,确实是无人同行的。” 宋澜“嗯”了一声,突然转头问:“皇后以为如何?” “臣妾以为……” 落薇攥紧了袖口,片刻之后又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松了手,她慢条斯理地抚平了方才的褶皱,波澜无惊地道:“陛下不好偏颇,还是要查一查的,倘若果真无事,也好为叶大人洗去些嫌疑。” 叶亭宴一哂,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谢了恩:“多谢陛下和娘娘的信任。” 宋澜便叹道:“如此也好。” 听了这话,刑部中人才敢上去,对待叶亭宴却与对待林召截然不同,皆是客客气气的:“叶御史,请。” 叶亭宴温文道:“有劳了。” * 公审毕后,宋澜将常照召去了乾方殿,落薇心神不宁,辞了他,择一条小路回宫。 她身侧只跟了烟萝一人,两人顺着宫中道路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烟萝见她神情,想上前去问一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斜刺里便冲出来一绿衣臣子,猛地在她面前跪了下去:“臣裴郗,拜见皇后娘娘。” 烟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步,喝道:“放肆!” 落薇看清了人,便按下了烟萝挡在自己面前的手:“小裴大人,所为何事?” 二人是从琼华殿后的花园绕行,此处多有假山池塘,还摆了许多奇花异草——这些花草原本是宋澜登基第一年时,为落薇庆生,特地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 只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曾前来看过。 此处值守的宫人不多,又是皇城后殿与琼庭交界之处,裴郗在这里出现,想必是早有打算、特来拜见的。 裴郗比叶亭宴年纪轻些,倒是颇有嫉恶如仇的刚直之气,他见了她,既不卑躬屈膝,也无趾高气昂,只是照规矩行了礼,开口道:“叶大人托臣为娘娘带一句话。” 落薇道:“你说。” 裴郗抬起头来看她,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有一丝讥讽之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不过为他带话之前,臣也想问娘娘一句。” 烟萝在一侧紧皱眉头,闻言便冷道:“小裴大人僭越,娘娘是何等身份,如何能答你的疑问?” 裴郗却不闻不问,只是紧盯着落薇道:“叶大人素来体弱,刑部三十二把手过的是什么样的刑讯,臣不信娘娘未曾听闻过,那日叶大人在何处,旁人不知晓,娘娘总不会不知晓罢?娘娘就这样看他受难,却不管不顾么?” 当日烟萝寻机出了暮春场,是而全然不知落薇的去处,听了这话才觉得有些不对。 落薇眼睫微动,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年轻文臣来:“他倒是信你。” 裴郗道:“不过皮毛尔。” “那本宫来猜猜小裴大人要带的话,”落薇眼瞧着他,突然笑了一声,“翎花木箭……他这样的人,怎么会随身携带昭示身份的箭矢?就算那一箭不是他自己射出去的,既有布置,难道他想不到箭落林中、会将自己牵扯进去?” 裴郗的面色微变,不自然地喃喃道:“这……” 落薇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继续道:“他分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说不得连常学士找到的‘人证’‘物证’,都是他送到他眼前去的。若水突然出现,为这场刺杀案定了首犯,他破案破得这样顺利,若不寻机把自己陷进去,怎么能服众、怎么能让陛下笃信?” 她从乾方殿一路缓行,思索得出神,如今将一切想清楚了,又瞧见了宋澜摆在这里的各色花草,心中烦躁,越想越气,不由冷笑道:“他叫你传给我的话,大抵是一句忍辱负重的‘不愿连累娘娘清誉,万请缄口’罢?那小裴大人也为本宫带一句话给他——” “他说要送本宫一份大礼,到头来却想连本宫一同算进去,实在太蠢。你告诉他,不要在本宫面前玩弄这样的心术,他又不是什么青春少年,总不至于想着本宫会因这样的事觉得歉疚、觉得情分上对不住罢?当日他为何到麓云后山上来,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本宫看,可不算冤枉了他。” 裴郗已经彻底听傻了,讷讷地跪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落薇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定了定神便恢复了从前气定神闲的模样,见他情态,还十分好心地多说了一句:“少为你家大人鸣不平,他哪里是个会吃了亏的性子?你叫他在刑部多尝些刑罚,罚得越多,陛下越信他,怕什么,总不会叫人死了的。” 语罢,她绕过裴郗,抬脚就走,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走了两步才听见裴郗在身后告罪:“臣今日冒犯娘娘……” 她回头看了一眼,忽地觉得对方有些熟悉,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了一句:“本宫从前是否见过你?” 裴郗抬头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不曾。” 于是落薇不再听他言语,径直离开。 直到进了琼华殿前的那片园子,烟萝才追过来道:“小人虽不知当日之事,却多少听懂了些,这叶大人在暮春场中翻手为云覆作雨,机关算尽,实在可怖,娘娘是说,就连今日他入刑部,也是事先盘算好的?” 落薇恨声道:“此人实在可恶,迟早有一日,本宫必除之后快。” 她许久不失态地说这样的负气言语了,烟萝听了都有些诧异:“娘娘……” 落薇这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本宫被他气昏头了。” 园中的宫人守礼地分列两侧,冲归来的皇后屈膝行礼,落薇一路穿过残花凋零的园子,瞧见廊下的紫薇已经泛出了些隐约的红色。 她突然抓住了一侧烟萝的手,唤道:“阿霏——” 烟萝抬起头来,看见对方出奇冷静、却又似燃烧火焰的目光:“我突然想起……这样好的机会,不如咱们也冒个险,为这叶三的盘算添一把火罢。” * 虽说刑部尚书与玉秋实交好,但在这样的关节,哪里敢随意处置要案中牵涉的皇帝近臣,况且瞧这叶亭宴病恹恹的模样,别说闹出人命,就是典刑重些,都要担忧第二日刑部便被御史台弹劾的劄子淹了。 故而有御史前来探望送药,刑部中人也不敢阻拦,立时便放了他进去。 裴郗将落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了,其间有几句想不起来,便只说了些大致意思。 叶亭宴倚着身后玄铁的牢门,听完他的话,便十分愉悦地笑了起来。 他今日受了第一顿刑,打了二十庭杖,掌刑之人极有分寸,留下的都是皮肉伤,叶亭宴不肯除衣,此时绯色官袍之后渗了不少血迹,大笑之时不免冲撞,当即便痛得表情扭曲。 裴郗咬牙道:“公子居然还笑得出来?” 叶亭宴便小声感慨:“算计她就没有一次成功过,本还想叫她心中怀着愧疚,好歹可怜可怜我,没想到这都被她看出来了,果然是长大了。” 裴郗冷哼一声:“皇后无情才会如此,对待……更别说只是可堪利用之人了。” 叶亭宴道:“你不懂,聪明自有聪明的好处。” 裴郗见他身上伤痕累累,人却乐不可支,又气又恼:“公子绝顶聪明,却还要把自己弄出这幅惨状。” “你就是不懂皇后说的道理,罚得越多,陛下越信我,怕什么,总不会叫我死了的。”叶亭宴费力地翻了个身,瞧外瞥了一眼,“你早些去罢,无谓多留,这场案子到了收尾的时候,我在这里,说不得还比在外面更安全些,况且,我还有别的事做呢。” 裴郗也听到了似有人来的声响,于是从袖口掷了一瓶伤药来,起身告辞,叶亭宴伸手将那瓶子攥在手中,低言:“多谢。” 与裴郗错身而过的,正是居于叶亭宴隔壁、刚刚审完被抬回来的林召。 今日只是第一日,林召状若癫狂、歇斯底里,受刑不过两种便数次昏迷,胡敏怀心中还存了几分希望,连忙叫人将他泼了冷水、抬了回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4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