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父亲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苏舟渡握着她的手,摩挲良久,却说不出话来,目光投向身侧的皇帝。 兄长苏时予跪在她的身前,哭着道:“父亲放心,儿定然不会辜负家门的。” 苏舟渡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则郑重地许诺:“我和泠儿,会为你好好照顾落薇。” 苏舟渡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望着对侧亡妻的灵位,缓缓闭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声,只有落薇和皇帝没有落泪。 落薇迟滞地想着,父亲刚开始生病时,握着她的手在书房写“昔人已乘黄鹤去”[2],她问父亲何为“生死”,父亲却只是说:“只要你记得这个人,记得他的喜爱与厌恶,记得他的抱负和理想,就算他乘黄鹤而去,黄鹤楼也会永远屹立在此——黄鹤已去而高楼不倒,后人吊古伤今,就是对昔人最好的怀恋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转,在昏厥之前,她听见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说“当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如今他也逝去了,当年的理想……可还有人记得吗? 落薇抬眼看向空空荡荡、直通天门的御街,轻轻笑了一声,随后便在心中那盏越转越快的走马灯下昏了过去。 她被苏时予带回了府中,一昏就是两日,两日之后,她清醒过来,挣扎起身,去了家祠。 苏时予不忍心将外面的消息告知她,然而她在看见水中残余带血的远游冠时,心中就已经明白,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落薇对着父亲的灵位和家祠中晃动的烛火,平静地拔出了袖口处的短剑。 这把短剑是昔日春巡时宋泠赠予她的,剑柄上精心刻了紫薇和海棠的纹样,还镶嵌了几颗宝石,她万分爱惜,学会之后随身携带,勤加拂拭,甚至舍不得拿出来给旁人多瞧一眼。 她握着剑,茫然地想,如今是冬至深时,汴河水面有薄冰,那么凉、那么黑,他从汀花台上受伤落水,会不会很冷?那么多皇家侍卫,为什么没有将他救回来,就那么让他孤独冰冷地死在了冬夜的水中? 锋利剑刃逼近咽喉,划出一道微小血痕,不知为何,她竟然没有感觉到痛。 落薇抬头看了一眼,家祠中牌位堆叠,先是“苏文正公讳朝辞”,后是“苏文德公讳舟渡”,一侧写“黄鹤已去,万古长青”。 看见这句话后,忽然有许许多多言语迫近,落薇的手无预兆地发起抖来,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话还是一句一句冒了出来。 “吾二人立誓于金殿,今生今世,携手共度,愿为天下焚身,九死不悔。” “这是我们的江山,我们的社稷啊。” “你要记住他的抱负和理想,黄鹤虽去,高楼不倒。” “我们在金殿未竟的誓言,我会带着你剩下的那份,将它实现的。” “……” “落薇——” “落薇!” 就是这一迟疑的功夫,混沌之中,有人闯进了家祠,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短剑。 落薇毫无反应地抬头,看见了面前宋瑶风焦急含泪的面孔。 “落薇,你听我说,二哥虽然去了,可是你……可是你要撑住,难道你不想知道,二哥是被谁害死的吗?” 她看见她的双唇一开一闭,也听见了她的话,可怎么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只有反复盘旋的一句。 是啊,他是怎么死的,是谁害了他?是谁让他在这样凄冷的冬夜落入了湍急水中,连尸骨都不曾留下? 还有他的理想和抱负。 会有人记得吗? “……如今汴都情势危急,世家、权臣,天门之下,一触即发,若是引发宫变,怎么可能不让血流出禁宫?北方边患未平,汴都不能再乱了。” “你是爹爹亲封的储妃,也只有你能拿起那把天子剑,时予哥哥是苏相的养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服众的。” “落薇啊……” 二人正在家祠中言语,忽地听见前门大开,有急促的脚步声逼近,狼狈不堪的宋澜在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倒,径直摔在了二人面前。 他爬起身来,顾不得太多,干脆跪下叩首,再次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阿姐,求阿姐救我!” “阿姐,我、我们该怎么办?今日出宫之时,我还遇见了禁军,他们说汴河水流湍急,恐怕连皇兄的尸骨都寻不回来了……怎么办,到底是谁害了皇兄?” 宋瑶风将他扶起来,惊惶地问起皇城情势,落薇的目光从地面上甩落的短剑上掠过,心痛难忍,终于自剧痛中清醒。 这是他的亲人,他平素最疼爱的弟妹,危在旦夕的皇家子弟。 这是他的江山,他自幼便立志要守护的人们。 他的身后名、他的理想、他没有建成的高楼,还有先前被忘却的仇恨,齐齐向她翻涌而来。 割舍不得,抛弃不了。 落薇取了苏家封存在祠堂顶端的那把天子剑,牵着宋澜的衣袖,推开了家祠的大门。 自少时便与他们交好的燕小世子燕琅抱着剑站在中庭当中,见她出门,沉沉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一撩自己的大红披风,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纷纷下跪,四处都是碰撞的甲胄之声。 今日是十七,落薇抬头看去,云雾之后一轮圆月。 在十七的夜晚,它竟还是这样的圆满、这样的光亮。
第37章 明月前身(四) 在这样的月亮之下,落薇牵着宋澜的衣袖,走过那条她曾经以为自己走不下去的御街。 四下寂静无声,巡城禁军都被抽调去了别处,是而这里的狼藉仍旧无人收拾。上元刚过了两日,家家户户却门庭紧闭,似乎是预料到了禁中有变,不敢出门涉事。 御街的尽头是皇城的东门,平素众臣入朝时皆行此处。 立在东门之外,隐隐能见皇城之内最大的祭祀宫殿燃烛楼,因平素烛火明耀,先帝便为东门挂了一块匾额,称此处为“明光门”。 现今燃烛楼中无人点火,一片漆黑。政事堂诸臣得了消息,都守在明光门之前,禁军和左右林卫持剑肃立两端。 落薇来前,玉秋实身后的豪爵世家正与台谏的文臣吵得天昏地暗。 汴河湍急,又是冬日,储君尸骨遍寻两日不得,怎会有生还之机。兼之帝崩突然,未能留下遗诏,谁来承继大统,成为了眼下的当务之急。 因而众人甚至来不及商议先帝和先太子的丧仪,便聚在了明光门前。 承继是关乎国祚的大事,诸臣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场牵连甚广的流血政变。 皇长子早已之藩,承明皇太子行二,三大王宋溢之母为世家女,又与世家结亲,因而有爵人户如今皆道,论及长幼齿序,皆应由三大王承继。 但三大王于文墨一道无甚天赋,资质庸碌,在资善堂时便不为众位先生所喜,故而文臣不满,商议后道五大王宋淇钟灵毓秀、天资非凡,比三大王更合适些。 至于四大王,是个吊儿郎当、沉溺美色的纨绔子弟,先帝训斥过许多次,七王年岁太小,众人皆不做他想。 一派道三大王庸碌,无治国理政之才;另一派则道五大王沉溺书法绘画,是玩物丧志之相。 两派正是争执不下,苏舟渡身死后便登阁拜相的玉秋实忽地淡淡开了口,称六王虽年幼,却是承明皇太子最为亲近的兄弟,他多年来在资善堂修身养性,是为了藏拙才不显眼。 玉秋实早年在资善堂做过宋澜的开蒙老师,如此言语,当即便有人倒向了他侧。 有御史在人群之后冷笑:“大行皇帝甫去,宰辅便欲效赵高李斯之流挟持幼帝,不知是何用心?” 亦有世家公侯不满,阴阳怪气道:“宰辅偏心自己的学生,也要顾着名声才是。” 玉秋实便怒道:“老夫不过为六王启蒙,之后便不再往来了,萧国公说这话,实在诛心!” 虽不知他此言是为了给旁人做遮掩,还是真心拥立后企图分权,话音一落,宋澜便成了玉秋实抛出来的靶子。 朝野中人各怀心思,怎么肯冒一丝风险? 仅仅两个时辰内,宋澜便遭了三回刺杀。 最后在金天卫的保护下,他才逃出皇宫,求到了苏府的祠堂。 落薇执天子剑到明光门前时,两派的纷争仍旧没有落下帷幕。 纠葛之间,她拔出剑来,斩了一个挑衅到近前的武官。 那武官上一刻仍在叫嚣:“苏氏虽有两代三相,可储妃不过一介女流,凭何执掌天子剑?牝鸡司晨、僭越礼法,这便是先文德公的好家教?如此看来,这煌煌盛名也不过是虚浮……” 温热的鲜血溅到落薇的面上,她平静地伸手抹去,不合时宜地想着,分明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为何手还是这样抖呢? 有人回过神来,欲开口大骂,却忽地发觉,不知何时,燕世子已经带兵围了林卫和禁军。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身后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剑柄。 周遭霎时静了下来,落薇将那把滚烫的天子剑高举过头,在宋澜面前跪了下去。 “苏氏一门执天子之剑,愿拥立六王继位。” 三大王宋溢是世家的傀儡,五大王宋淇平素从不关心国事,而宋澜得宋泠教导多年,并不是蠢笨之人,玉秋实只做过启蒙老师,与他交情平平,此时出面推举,不过是想为自己掌权寻一个狗脚天子罢了。 若是她不出面,玉秋实便是肆无忌惮。 若是宋澜不能继位,或许都不能活过今夜。 落薇走来的这一路,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宋瑶风也全然没有阻止——她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而早在刺棠案发当日,燕琅便得了父亲的指点,连夜偷潜出城,将京郊大营的兵调回了皇城。 就算落薇最终没有做出选择,他调兵来,好歹还能在纷争中护下城中的百姓。 玉秋实瞧着宋澜面前跪下的落薇,与已然松动的清流一派,轻轻挑了挑眉。 落薇与燕琅出现在此,便是为这无权无势的皇子添了一重砝码,她和朝中文臣自成一派,未来势必会成为与玉秋实夺权的对手。 燕琅觑着他的脸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汴都是否会生变乱,如今就在宰辅的一念之间。 僵持良久后,玉秋实终于松口退了一步,压着众世家,恭敬地跪在了少年天子脚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14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