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枝雨扯着她的手,痴痴地笑起来:“你以为没有我,这一千多个人就会没事吗?别傻了,苏落薇,你那好夫君想要杀人,自有千种万种手段,我不过是识时务,把自己递过去做一把刀……” 落薇感觉自己的唇齿在颤抖:“你是国朝公主,是他的妹妹,那些人,难道不是你的生民?我知道你恨我,说不定还恨他——你痛恨天资、痛恨天才,这都不算错,可你怎么能……若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在你面前跪地磕响头,承认我不如你,也好过来日史书工笔,将你和你那首词一并打入无间地狱!” 宋枝雨听到这里,才真的愣住了,她猛地站起身来,见叶亭宴看过来,便抱起手中的琴,作势要砸毁,故意大声道:“我最恨你这副冠冕堂皇的模样!最恨这些苍生大义的言语!当年甘侍郎不肯收我,说我意诚而心不正,那你呢,你如今安享荣华,又正到了哪里去?” 叶亭宴以为二人还在就拜师一事争吵,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借此机会,宋枝雨用琴掩口,以口型飞快问:“来日史书工笔是什么意思,你要为刺棠翻案?” 落薇漠然地以口型回道:“他若知晓有人因他死而生殉,必定魂灵不安。你说错了,我不仅要为刺棠翻案,我还要将凶手重新揪出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真相,我本不想这样早叫你死的,叫你活着看见自己被唾骂的那一日,对你岂不是更残忍?” 她口中言语冷硬,然而方才情绪激动,眼中已微微泛红。宋枝雨不是蠢人,听得出她的意思——她们虽有龃龉,但她真心不愿她写过那首《哀金天》。 她怔然地丢开了手中的琴,像是情绪崩溃一般忽地抱住了落薇,叶亭宴吓了一跳,本以为她要对落薇不利,下意识地就要拔剑,落薇却伸手对他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瞧着宋枝雨在落薇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落薇遽然变色,失声道:“你说什么?” 宋枝雨一把捂住她的嘴,又说了一句,落薇依旧情绪激动,问:“在哪里?” 听完之后,她竟再不愿与宋枝雨言语,也不顾他与朱雀,拂袖便走,走了几步才停下,先说了一句“我不会谢你”,又说一句“来世你若还是这个脾气,怕是仍与我做不了朋友”。 宋枝雨冷笑一声,却落了一滴泪下来:“谁要与你做朋友?” 叶亭宴本想跟着落薇一同离去,可宋澜交待的事尚未做完,他也只好遣了几个朱雀卫护送落薇回宫,自己则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了御赐的鸩酒,搁在了断弦的琴边。 黄金雕琢的酒壶上镶了许多颗宝石,叫人看不出这是致命的毒物,只觉华美非常,当是一壶美酒,宋枝雨目光扫过,笑问道:“传言最初的鸩酒是鸩羽所制,剧毒无比,饮下五脏俱裂、惨痛异常,不知如今陛下赏下来的酒还有没有这样的毒性?” 知晓他还有话要问,众人依旧不敢上前,甚至退出了公主府的小园,叶亭宴提起酒壶来倒了一杯,淡淡道:“鸩鸟难寻,如今不过是借个名字罢了。” 宋枝雨挑眉,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真的么,我却是不信的。” 叶亭宴倒完了酒,握在手中不肯递给她,犹豫良久,终于开口,缓缓道:“宁乐,我问你一句,倘若宋澜没有以你的母亲为要挟,你还会写那首《哀金天》吗?” 他口中唤的是“宁乐”,又坦荡地直呼“宋澜”,一时叫宋枝雨怔了一怔:“你说什么?”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鎏金酒杯,没有抬眼:“知趣知趣——你母亲加封太妃时,号不就是‘知安’么?你虽争强好胜了些,却不爱管那些闲杂之事,我再问你一遍,若他没有以你母亲为逼迫,你还会写那首诗吗?” “这几年,你闭门不出,连皇后亲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辞去,其实不是你不愿,而是他变相的软禁罢?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这样不放心你,当年为什么会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认?” 他一口气将这话问完了,却半晌没有听到答复,不由抬头,却诧异地发现宋枝雨已然满口是血,吐得那斑驳琴上污秽一片。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没有递出去的酒杯,终于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离去的内侍的来意。 他是为她来送毒的! 宋枝雨惧怕皇室的“鸩酒”,故而遣自己的内侍送来了一枚不叫她那么痛苦的毒药,在她说完“我却不信”的时候,便将它咬破,毒性已发。 他终于变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声唤道:“宁乐!” 宋枝雨死死抓着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谁?皇、皇兄?” 叶亭宴伸手捏着她的喉咙,飞快地在她后心一击,想要将她咽下去的毒逼出来,却无济于事,他有些茫然地抱着她,低语道:“你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换了宋澜的毒药,将此事栽赃给你,也不过是为了将你从公主府救出去而已——当年我送烧桐给你时,你说真想亲自到许州跟着正守先生学琴,弃了这公主身份也无妨,还有你母亲……” “哈哈哈哈哈,”听了他的话,宋枝雨终于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艰难地笑起来,口中的血随着言语越积越多,染红了他的袖口,“连苏絮都知道,背着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条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来报仇的吗,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啊!”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连眼神都开始涣散,叶亭宴终于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将它打翻在了一侧的池塘当中:“你到底是我的血亲——” “别傻了,是我们从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谓棠棣之华……只有你一个人当真而已,”宋枝雨连连摇头,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颠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给了苏絮,你知不知道,苏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没有、没有……” 远山传来铮然一声琴响,不知是否此处不如宫中温暖的缘故,池塘中的荷花都还没有开,风吹过沉重的花苞,将它吹得四处摇摆。 她气息已失,遗憾地垂了手,最终还是没有说完想说的话。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亭宴失魂落魄地从公主的园中走出,守候多时的朱雀卫也没有再问,进门去处理公主的尸体,只有元鸣见他神情不对,跟着他跳上了马车。 “公子,计划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回答,元鸣抬头,瞧见叶亭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溅到了他的衣袖上,这双手一滴血都没有染。 然而叶亭宴深深垂头,怔然瞧着,越瞧越是触目惊心——苍白的双手,血色很淡,它那么修长美丽,握过国之重器、握过心上人的手,染了亲人手心的冷汗,仍旧显得很干净。 只有他顺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纹路和涔涔流淌着鲜血的青筋,看出了潜藏其下的阴诡颜色。 有声音自东山之上传回来,说“这如何还能称‘道’”,说“我不为,是因我不屑”。 话语交织,纷乱一片,他闭上眼睛企图静心,却在黑暗中看见宋澜握着短剑刺进他的胸口,画面倏忽一转,手中的剑又变为朱笔,他握着那笔,在卷宗上缓缓地写下一行字——宫人供述宁乐公主宋枝雨为皇后遇刺祸首,臣举证良毕。 元鸣见他久久不答话,心中不免一凛,正欲再问,却听叶亭宴自言自语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他倚着马车内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纵然他上书保全了林氏三族,可这其中折损,又岂是能够算尽的? 随后他想起暗无天日的狱中一月,想起被摧毁的半生,恨意与茫然交织,一时无从落笔。 最后一切声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当年被叶三带着的死士拼死从内宫救出来的时候,那时他就是这样倚在马车的车壁上,遍体鳞伤、双目失明,车从人声鼎沸处过,他听见有人在外齐颂一首诗,每一个字他都听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们是什么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你们为谁招魂?送谁去往碧霄云间?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宁乐长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发丧,秋时方闻死讯。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张扬,后不知为何闭门谢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测,或许是因为她一生中最闻名的一首诗酿出了流血惨案,公主过于自责,最后才郁郁而终。 只是这些猜测最终都如浮云般流散,湮灭为了史书上一个简短的“薨”字。 * 天狩三年,除夕方过,元月仍是凄冷,疏星淡月。 皇帝的病已经缱绻了一月有余,太医院院首连老师父都请了回来,仍不见几分起色。 上元前一日,宋泠领诸皇子皇女侍疾时,提请罢了今年的汴河大祭,改为祈福礼。 宰辅出言反对,称礼不可废。 皇帝斟酌再三,还是执意要皇太子代行大祭,其意众人皆知——皇帝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衰老,以及将要死亡的事实,开始为新皇登基造势了。 宋泠加礼服后重来拜别,御驾从乾方殿蜿蜒而去,宋枝雨随着众人下跪,山呼“千岁”。 她并无多少意外,宋泠十二岁便加封了皇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有美誉、有民心,还颇为照拂兄弟姐妹,内廷之中都无人生过同他夺嫡的念头。 只有储妃讨厌了些——苏落薇同她自小认识,是她在皇庭中鲜少遇见的、不肯让着自己的世家女,后来甘侍郎入宫,她们二人比文墨比书艺,最后她败下阵来,与她结了梁子。 不过说起来,这些梁子都是小儿女好胜心罢了,宋枝雨在府中写字时,还恨恨地想,落薇应该能做个不错的皇后,而她定然没有如同皇后一般风光的机会,只能白白认下甘侍郎的选择。 想来真是不甘心啊。 宋泠出宫之后,宰辅携政事堂几位老大人来拜上元安康,随后相继出宫,皇帝病着,上元家宴办不成,诸位皇子皇女便也被遣出了宫。 临走之前,皇帝的精神好不容易好了些,倚在床榻前对大家和颜悦色道,正是年来佳节,何必拘在宫中? 最后只有尚未立府的六皇子和七皇子执意留了下来。 宋枝雨本也想留下来,皇帝却对她笑道:“朕记得宁乐上元时最爱猜灯谜,去岁将瓦阑街的灯谜都摘尽了,今年也要不负众望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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