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乘轿出宫前,去燃烛楼上了一炷香。 她本意只是上一炷香,谁料跪在满堂牌位之前,竟悲从中来——爹爹慈爱,怎会天不假年,倘若神佛能够叫她以身代之,她也心甘情愿。 哭到后来,便昏睡了过去。 再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耳边传来了窸窣声响,那种声音很奇怪,像是有许多许多人,又像是只有一个人,空荡的殿中有冬雪的回声,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 她从混沌中醒来,茫然地看见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奔到近前,口中喊道:“皇太子遇刺了!” 宋枝雨这才发觉自己在燃烛楼空旷的一层殿中睡着了,全无公主体面,趴在冰凉的地面上,鬓发散乱。 刺棠案后足有一月,她都活在那种懵懂和模糊之中,汴都险生叛乱、宋澜登基、落薇封后、刺棠案祸首被查——五弟为夺嫡勾结凶手杀了二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她不敢信、不愿信,反反复复地在府中弹一首《棠棣之华》。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声音在她噩梦中频频出现,后来她一闭上眼睛就能回忆起上元当夜空空荡荡的燃烛楼,她枯坐在地面上,听见窸窣声响,想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当夜她趴在地面上,听见的是地下传来的声响! 可是燃烛楼的地面之下怎么会有声响? 宋枝雨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于是在一个进宫小住的夜晚,她借口祈福,遣散侍从,独自在燃烛楼中摸索了良久。 不过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她没有找到通往地下的入口,却撞见了单手染血的宋澜。 彼时她刚刚寻到燃烛楼后院那片被围挡修缮的地方,宋澜便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登基以来,宋枝雨去拜见过许多次,但她从未在自己向来低眉顺眼的六弟脸上,看见这种意味深长、冷漠玩味的神情。 风声一闪而过,她确信自己闻见了那种熟悉的血腥气,还听见了微不可闻的哀嚎声。 有侍卫上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宋枝雨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宋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皇姐,这可怎么办好呢?” 宋枝雨咬破了舌头,口中弥漫一片血腥气:“这是什么地方,你……你……” 宋澜置若罔闻,皱着眉想了半天,终于很高兴地开口道:“对了,皇姐,你还有个母亲在宫里是不是?朕登基时还给了她尊位,知安太妃——知遇而安,皇姐也应该如同母亲一般,知趣才是。” 宋枝雨迟钝地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澜依旧不在意她说了什么,只是喃喃自语:“如今杀你的话,好像不太好动手……哎呀,对了,皇姐,你是不是很会写诗,朕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玩的主意。” 他微笑着抬起头来:“皇姐好似还与阿姐不对付,更好了,你说你什么都没看见,那就为朕写一首诗来证明罢。” 宋枝雨不是不知道宋澜的用意——此诗一出,流血无数,他是要将她同自己逼上同一条船。 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办法,诗成之后宋澜遣人将她送回公主府中,形同幽禁,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宋澜会寻个理由要了她的性命。 好在那时她甘心赴死,大概不会牵连母妃了。 闭锁公主府后,宋枝雨养了许多内侍,所幸宋澜千头万绪,一时顾不到她。 舒康来过,她拒之不见,落薇送的帖子,也被她丢进了手边的小池塘。 等到宋澜起念杀她的时候,她或许能换来一个面见故人的机会。 但愿她所知晓的事情对故人有用。 宋枝雨虽然要强,可众人不知,她其实比舒康还要怕痛,提心吊胆地等了这么久,咬破牙齿间的毒药时,她竟还平静地安慰了自己一句,没关系,好歹与宋澜赏赐的鸩酒相比,没有那么痛苦。 那时她还想不到,二哥能够死而复生,甚至轻易窥破了她的为难——这里她又想起苏落薇来,此人心中虽然生了从前没有的八百关窍,还是那样单纯,执着地认为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哪怕被逼到最痛之处,恶念毕竟由心滋生,不是推脱的借口。 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其实她内心深处才是同她一样的想法,半世相对,没想到临死之前,竟将仇敌悟成知己。 还有二哥,你怎么还是这样心软,你难道忘记了那首诗吗?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千万年后,天人若有情,可还能相见? 愿那时兰草不衰,水中再无相祭的白练。 * 张素无推开琼华殿沉重的桐木门,将公主的死讯告诉了皇后。 皇后坐在桌前,正在擦拭手中一枚去锋的箭。 他看见皇后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喃喃自语,唇角带笑,却有泪倏忽划过,撞碎了她的伪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1],我究竟是谁、是好是坏,连自己都想不明白。” 张素无听不懂这句话,却猛地听见皇后折断了手中的箭,苦笑一声:“这仇,怎么越报越多了些……”
第54章 燃犀照水(一) 此事之后正逢端午,宫中一时忙碌,帝后缄口不语,于是前些日子的种种风波像是突兀消失了一般,被暂且搁置了下去。 自然,内宫风云是波及不到朝前诸臣的,端午假毕后,许澹重回琼庭,整理了半日的书卷。 午后日光稍黯,他便听见空空荡荡的藏书阁前传来一声悠长唱和。 “恭请皇后殿下圣安。” 于是他丢了手中的书卷,急急地往前堂去行礼,想要近些观察这位在传闻中时常出现的皇后。 皇后今日穿了真红褙子,浅挽发髻,未曾装饰任何珍奇宝物,连耳坠都不见珠玉。 许澹叩首三次后方得起身,偷偷瞧了一眼,首先感慨的并非皇后与传言中相符的端庄气度,而是突兀发觉,她居然还是这样的青春年少。 这个年纪的女子,这个年纪的妇人,正是温语爱俏时,若是嫁得一位相貌匹配的如意郎君,更风姿绰约、幸福美满。 而皇后——这天下女子艳羡的国朝第一人,眉目间却不见全然那般婉约风情,微微蹙着,是上位者掌权后浸润的淡漠,还有一分与淡漠不匹配的哀愁。 传闻皇后爱文,是常来藏书阁的,只是他来的日子不长,没有得缘碰上过,如今还是第一次。 蔷薇的芬芳气从他面前掠过,还是带着那样的哀愁,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衣料摩挲声在他面前突兀消逝,皇后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这位可是幽州来的许泊明、许澹大人?” 随侍她的内臣低声答了,于是她便笑起来:“今日就劳许大人为本宫寻书罢。” 许澹受宠若惊,应声之后便起身,有些不敢抬头,只是引着皇后穿过藏书楼的长阶,来到二层存书之处。 他目光躲闪,倒叫落薇好奇道:“大人为何不抬眼?” 许澹老实答道:“娘娘光耀,臣不敢。” 说完了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失礼,想要下跪请罪,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间僵在了原处,落薇被他言语逗笑:“无妨,大人不必紧张。” 她径自走到他前面去,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温润淡静,叫人闻之喜悦:“琼庭盛大,向来只取进士前几名,外放后召制进京,累加制诰、升学士,资历攒足后六部加封、登阁拜相,或是掌军机事,好一条仕途顺畅的路子——本宫记得,许大人只是去岁二甲十一名。” 许澹应道:“是,得诏入琼庭时,臣也很是意外。” 落薇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身侧木制的高窗漏进成束的光亮,让她的面容一半隐在黑暗当中。 在这样的静默中,落薇缓缓开口念道:“上客死守藏书楼,水火兵燹不能去之——许大人不仅在春考中有名,更得了幽州十三县联名举荐,起因是大人动身入京之前,恰逢北境战乱,时大人身在苍澜县为十三县修史,借住幽州第一藏书楼中。战火烧到藏书楼下,人皆奔逃,独你抱缸死守,火来灭之,兵来阻之,生生保下了边境所有文书档案,战乱去后,众人称赞,为你写了那句赞誉,本宫说得可有错?” 许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答道:“娘娘说得半分不错。” 落薇便点头:“本宫也嘉许大人这般赤子之心,这才在陛下钦赐时为你求了个恩典,擢你入了琼庭藏书阁,你可欢喜这个地方?” 鼻尖是旧书和蔷薇香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竟让他微微晕眩,许澹跪在地面上,恍然大悟——当初他被擢入琼庭时,人皆慨叹,他本以为是皇帝瞧了十三县举荐书的一时兴起,毕竟幽州偏僻,所谓“上客”的故事,也并无几人知晓。 不料其中竟真有人瞧过他的自述文书! 落薇朝搁置了许多旧书的木架走去,口中道:“泊明也不必惶恐,本宫擢你,只是赞你忠贞之义,想为你寻个能一展胸襟之处,并非要你回报。” 皇后改口唤了他的字,亲近之意溢于言表,许澹激动得心中狂跳,按捺不住地直身下跪:“臣……叩谢娘娘知遇之恩。” 新朝甫立,旧臣当道,皇帝手中权柄不足,春考擢拔的士子,也散入朝堂之中,各自为政。若没有被擢入琼庭,想必他也要同旁人一般,对上峰点头哈腰,煎熬数年都等不到一个出头机会。 落薇拾起一本书,恰好张素无为她搬来一把椅子,安在窗下,她便随意坐下,问道:“泊明在琼庭三月,可思索了为臣的去处?” 她问得含糊,但是许澹听懂了她的意思。 初入朝堂之时,众人便有了自己的选择——若效皇后祖辈,志为帝师,便趁早外放、拜师历练,成一代清名;若意为谏官,便勤上奏劄,时时鞭策,以身作则地督促皇帝;做酷吏,掌刑名律法;入户部,关心民生算计…… 或者执意做权臣,效法叶亭宴和玉秋实的路子,一心揣摩上意、排除异己,身孤而事绝,此后得金银财宝、滔天权柄易如反掌,除却声名不佳,一切美满。 还有如同常照一般的人,隐于士林,立场摇摆,似乎想要将自己从朝局中抽身出来,想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定。 然而落薇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臣想留在国朝修史。” 她微微蹙眉,重复了一遍,随后叹道:“修史乃是苦工,一去十年、二十年,世家子弟,尚可支撑,泊明出身寒微,若行此路,怕连娶妻生子的银钱都攒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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