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盯着手中琉璃珠子里如烟云吹散般的纹理,没有言语。 叶亭宴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知他如此神情,必定已经信了他的话。 居高位者多疑本是常事,可不知是不是宋澜多年来患得患失之感实在太重的缘故,他的疑心九曲十八绕,总要比常人还多想一些。 况且他的话才是要紧处,宋澜七情淡漠,听了必定会思索,落薇是否会为了救人惹杀身之祸? 若是为了害人冒险,尚还值得。 放在平时,这一番言语或许还不会令他轻易相信,可当下不同——落薇传信叫燕琅进京,就是为了扰乱他的思绪,《假龙吟》一事已叫他头痛不已,燕琅斩了他在军中的亲信王丰世,才是更值得费心的大事。 今春实在是不太平,先是西园命案、暮春场刺杀、张平竟急病,后遇见《假龙吟》流出、皇后宫人涉旧案……金天卫被弃用,户部如今掌事人空缺,不知为何,朝中忽地变得暗流涌动起来。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燕琅回了京——燕氏与皇后关系融洽,他早有意遣人替了边疆主事之权,燕琅二话不说斩了他的遣将,是在示威?不论如何,有一件事叶亭宴说得总是不错的,朝局若是此时倾斜,又该如何? 宋澜想到这里,只觉气血上涌,微一分心,手中的琉璃珠子倏忽掉落一颗,在地面上摔了个粉碎。 * 次日落薇便得了叶亭宴的传信,说宋澜禁足了宋枝雨,对烟萝的处理却暧昧不清。 后宋澜携她同去见燕琅,路上含糊说了一句,将烟萝交给她处置。 燕琅入宫那一日,骑了匹枣红马从御街招摇过市,他此番回京,随行士兵不过二十余人,其中有一半还直接到了京郊大营,连城都没进。 当年燕世子在京时,性子便十分张扬,他又生得俊朗,是大街小巷各色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在边境磨砺一番,虽不如当年白净,却更显成熟,不过短短一段路,便险些被两侧楼上抛下来的彩带和花朵淹没。 叶亭宴已在朱雀司中住了三日,燕琅今日进宫,终于叫他得闲告假,下早朝后便回了府。 裴郗捂着耳朵从街边艰难地挤过来,恨恨道:“这么些年了,他竟还没改了这浮浪性子!” 叶亭宴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你以为他浮浪,他却聪明得很——昨日夜里进城之前,他就在城中提前添油加醋地散播了自己在边境斩杀叛将、艰难守城的壮举,今日更是骑马过前街。濯舟威名仍在,他如此坦荡,哪个百姓会怀疑他所言不真?” 裴郗“啊”了一声:“这小子是故意的?” 叶亭宴道:“宋澜和玉秋实这几年想尽办法,想要收边境的兵权,却始终无从下手,他招摇过市,叫他们连寻机将他扣在宫中的损招都出不得,这悠悠众口啊……” 裴郗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不料叶亭宴却突然闭嘴,转而问:“大娘,这包子怎么卖?” 他站在那摊子前算了半天,最后才掏钱买了四个,递了裴郗一个,裴郗稀里糊涂地捧着包子:“公子怎地不继续说了?” 叶亭宴茫然道:“啊,还要说什么?” 他状似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燕琅今日穿的是繁花盔甲,在日头下金灿灿地发着光,他这一眼恰好瞥见盔甲折射的一片白亮,连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裴郗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伤怀之色,这才想清楚他方才为何突兀转移话题——这些年来他已经变了太多,连心思都藏得越来越深,若非他看得仔细,怕是一天都想不明白。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被烫得额角一抽,面上仍旧严肃道:“好吃。” 叶亭宴被他逗笑,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都塞到了他的怀中。 裴郗抱着那几个包子,跟着他继续往宅邸处走,边走边道:“汴都《假龙吟》与会灵湖上铜金盏一事尚未有定论,皇后此时将燕世子召回京来,只是为了救她那个旧友么?这几件事堆在一起,我有些想不清楚。” 叶亭宴随口答道:“有什么想不清楚的,薇……皇后先是着人在汴都散布了《假龙吟》,随后精心设计了铜金盏一事,想借此机会叫宋澜觉得玉秋实不敬——这一招与我在暮春场所行如出一辙,都是为了给宋澜对玉秋实的忌惮上再加把火罢了。不料玉秋实这老狐狸抓到了她的破绽,换了铜盏,他本想借着邱氏女身份坐定此事,叫宋澜认定皇后有贰心,我横插一脚,坏了他的谋算……” 他打了个哈欠:“邱氏女刺杀皇后,以宋澜之疑心,我再做些手脚,叫宋澜以为邱氏女是旁人送进来的,半信半疑间,他又会回头怀疑一切是玉秋实的盘算。朝中本就不太平,这时候皇后要燕琅回朝,将一切搅得更乱。于宋澜而言,显然是燕琅为何杀他心腹王丰世一事更重要些;于玉秋实而言,前牌失效,后手不明,按兵不动是最好的……她这么些年,长进得很。” 裴郗若有所思:“公子也在她盘算中借机除了宁乐长公主,岂不正好……对了,公子早朝前随口一句,说终于明白了皇后想要什么,话却没说完,若非心系宋澜,她为何……我也不懂,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叶亭宴垂首不语,二人自街边的瓦当之下静静走过,阳光穿过屋檐罅隙投下的光亮和阴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一重又一重的错落。
第52章 得鹿梦鱼(九) 燕琅进宫请罪,在明光门前便卸了甲、交了佩剑,他到的时候正巧是午膳时分,宋澜便在流丹阁摆了小宴,唤落薇来同坐。 膳还未上,燕琅便在堂下撩袍跪了,开始声泪俱下地述说王丰世之事。 “陛下当春北巡时到过格拉尔城,该知晓此城要紧,是北方大军军粮储备之地,那北方诸蛮也晓得此事,故而趁夜偷袭。格拉尔城易守难攻,本不该告急,谁知守城的王丰世见情形不妙、援军未至,竟欲开城投降,幸亏臣之手下及时赶到……” 宋澜派去北幽调查此事之人尚未归来,就算怀疑燕琅的话,也没有什么证据,只好挥手叫他起来。 燕琅笑眯眯地应了,起身便开始自来熟地同宋澜插科打诨,一会儿问“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会儿说御膳羊肉肥美竟也不输西北云云。 落薇眼见着宋澜额角青筋直跳,还要云淡风轻地同燕琅言语,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澜被他说得昏头转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进宫回话。 落薇送燕琅出宫,二人在明光门前长长的夹道间行走,身后遥遥跟了一长串宫人。 燕琅抬头看了一眼,感叹一句:“皇城真是天阔云高,许久不来,竟觉生疏至此。” 身后宫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线,落薇知晓他话中有话,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这几年,当然会觉得生疏。” 燕琅却道:“虽是生疏,但年年鸿雁南北传递,心意不改。娘娘可还记得,少时陛下与你、与我,曾于月圆时上东山拜月,那时我们青春少艾、乌发红颜,虽年来更替,东山已成乱坟,但那些时候的情分,却是永远不会忘、忘不得的。” 落薇忽地感觉眼眶湿润,她抬头,看向今日有些昏黄的天空,喃喃道:“纵然东山已成乱坟,依旧忘不得吗?” 燕琅瞧着她的侧脸,难得严肃地回答:“臣永志不忘。” “本宫这些年来总是在想,为何同样情分,有些人能够永志不忘,有些人却弃之敝履,”落薇收回视线,望着前方,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敛了怅然神色,“不过几年而已,哪里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传召,你自归家休息,叫本宫兄长去陪你喝酒。” 燕琅大笑应道:“甚好,甚好。” 落薇送走了他,换了条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内人略有担忧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见天这样昏黄呢。” 她摇头不语,叫众人下去,宋澜派来的人要去回话,旁的更是乐得清闲,最后她身侧只留下了李内人和一个刚刚调回来的内臣张素无——张素无原本是宋澜登基前便与她相熟的内侍,她封后时将对方调到藏书阁侍奉,如今才调了回来。 李内人天真,张素无却未必听不懂她与燕琅的对话,拽着李内人衣袖退了几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有风送来远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经随着春日的消逝而不见了。 全无烦忧的少年时光仿佛还是昨日,东山之上是越国公的旧宅,八月十七,他办寿宴,众少年在山野间肆无忌惮地奔跑,折桂载酒,那时他们双亲俱在、好友满座,是真心实意地快活。 后来越国公子孙落罪牵连,搬离了东山,那一场热烈寿宴上的人所剩无几,他们也面目全非。东山遭了一场山火,随后成为汴都郊外的乱坟岗,传闻在中元节的夜间,还有人在那里看见过幽绿的鬼火。 算起来落薇与燕琅这些年虽有书信往来,见面却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险,稍有不慎便是阖家灾祸,这才会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并未犹豫,只说“永志不忘”。 亲故俱丧,知交天涯零落,听见这坚贞的情谊,除却感动,还有些恐慌。落薇在风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叶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说“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言语实在会骗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态当中几分真假? 接着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失态,她不曾伤情,规规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许他在看清铜金盏下并非原计划中的字痕时,便可以伸手将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实抓住机会,不仅被他发觉了烟萝的身份,还表明叶亭宴已经倒向了她。 玉秋实这样怀疑她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此计不成,还会有下一计,宋澜从前摇摆,如今对她疑心已生,若不能当机立断,怕还会被玉秋实反咬回来。 左右布置两年,如今还有叶亭宴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着,忽觉鼻尖微痒——不知是哪一阵风,将最后的柳絮擦过了她的唇边。 *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镇北将军燕琅斩格拉尔城守将王丰世回京,虽陈情详尽,台谏仍以“不敬上”及“滥军令”二罪弹劾,直指燕氏恃军功妄行。皇帝出言维护,暂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领旨谢客,闭门不出。 落薇知晓,王丰世本是宋澜和玉秋实安插到北境军中的棋子,她传信燕琅,叫他“寻机返京”,不料他竟然这样大胆,直接斩了宋澜的遣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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