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遣人到北境打探叶三公子之事时,倒也有所耳闻,只是年青子风流乃常事,不想他竟拒绝得如此干脆。 怕也是因为这是他开口赠的人罢了。 玉秋实呵呵一笑,挥袖调侃:“尚未完婚,亭宴的未婚妻子便放心你独身进京求前程?” 叶亭宴温言道:“我求前程,也是为了妻子,何谈放心不放心。” 玉秋实举杯赞道:“君乃忠贞郎君。” 对方仍旧面色不改:“太师谬赞。” 饮罢了,玉秋实重新拾起手边邸报——五月廿一日邸报,恰是叶亭宴所写。他一边垂眼瞧着,一边思索,此人入京已有半年,越来越得宋澜信任,如今已是服绯之人,升迁之快国朝罕见,想必极解上意。 暮春场案后,他才真正探得此人深浅,那时他还不知对方已为皇后所用,叶亭宴快刀砍去了他一条臂膀,却没有叫他惊怒,而是开始思索,若除之不去,不如拉拢为用。 早知他心比海深,点红台上便不应作对的。 但玉秋实鲜少见到他这般奇怪的人——金银财宝,他似乎不缺,哪怕是送上门的定州红窑、顾渚紫笋,皆被退回;功名权势,不需他许,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任凭台谏日日上书,仍旧一路高升。 至于佳人美色,他方才也得了答案。 旁的东西,他在朝中浸淫多年,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看不出来此人胸中是不是藏了天下苍生、揣了滚烫理想。 他就如同一汪幽幽深潭,水面波澜不惊、善容万物,看似一无所求。 怪不得能得信赖,简直不贰孤臣。 所以在会灵湖前设计、发觉他投奔了皇后之时,玉秋实着实好奇,皇后到底许了他什么东西? 他今日邀他赴宴,又着意唤“亭宴”,以示前嫌不计的拉拢之意,可对方依旧淡淡,甚至如此打扮——换作旁人,此举甚至可以视为侮辱,可他神态自然,就如随意穿衣、来赴亲友之宴一般。 二人对坐闲谈,捡几桩朝中趣事随意谈了谈,言语亲密得如同旧友,肴核既尽时,叶亭宴甚至兴起,借着一分醉意,拈了一根竹筷击打酒器,漫声吟了一阕《满庭芳》。 玉秋实和了下阕,与他相视大笑——可在望着彼此眼睛的时候,他们都能瞧得出来,彼此眼中,是完全没有笑意的。 见他不肯开怀,玉秋实也无可奈何,想到有朝一日必要亲手除之,连念了好几声“可惜”。 叶亭宴临走之前,像是忽地兴起一般,突兀问了一句:“太师,你三度遭贬,得蒙先帝赏识、扶摇直上,中年拜相,左右逢源,如今权倾朝野,为臣二十三年来,太师可有愧悔之事么?” 他这话说得可算无礼,玉秋实持杯之手一僵:“亭宴这话什么意思?” 他问完,见叶亭宴下意识地将手覆在了自己受过伤的右肩上,露出一丝苦笑:“太师,臣出身将门,原也应当纵马荒原、挽弓边野,效仿父辈,成为守护天下的将帅,只可惜……爹爹早逝,长兄身涉叛案,为臣落了一枚屈辱印记,颠沛道中,亦损了臣的健康,叫臣再也成不了从前梦中模样。自家门败落后,十年深恩负尽,回首往事,时常觉得恍惚,倘若兄长自当年的幽云河之役中生还,这一生又当如何?” 他所言之事分明与方才问的有无“愧悔”全无干系,可玉秋实听了,竟觉愕然,心中旧事涌来,百感交集,一时无言。 不过他到底老成,片刻之后便恢复常态,掩饰道:“宦海沉浮,将门更险,起伏乃常有之事,亭宴到底因祸得福,做了文官,倒比武将更得尊崇些。” 叶亭宴紧紧地盯着他,从他眼中看出了一闪而过的失神。 他唇角的笑意渐渐凝住,语气也比从前更冷了些:“太师说得是。” 他饮罢了手中最后一盏酒,挑衅一般将酒盏倒扣在了玉秋实的面前,拂袖欲走,玉秋实到底因他的放肆生了怒意,在他身后冷冷地道:“小儿无知狂妄,以为倒向你主,她便能保你一生么?笑话,今日老夫也只是惜才,想要点你一句,你主同陛下之间的裂隙,天人难补,只盼有朝一日,你不要与她同入地狱才是。” 叶亭宴脚步一顿:“……天人难补?” 玉秋实意识到自己失言,再不肯多说,只翻阅着手中邸报:“叶大人习的是颜体?此书庄严雄浑,若非自小习之,总有不足,大人尚需加勉。” 他改口“叶大人”,又讥讽他所书颜体笔力不够,但见叶亭宴闻听帝后有隙后惊疑不定的神情,还是缓和了面色:“恰好,老夫于书法颇有心得,倘有朝一日亭宴想不通其中关窍,可至玉氏宅邸一谈。” 玉秋实话音刚落,方才倒酒的那名女子便悄无声息地从亭外飘进,手中递来一个锦盒。 叶亭宴接过一观,发觉其中是以翠玉琢出的玉笔一支,笔杆修饰为竹,通体透彻、不见半分杂色,瞧着便有千金之贵——这是一件天下文人见了,都会心生喜爱的礼物。 礼盒捧去,玉秋实也未抬头,直至人声远去后,他方看向为自己倒酒的女郎:“锦盒在否?” 女郎低眉顺眼:“被那位貌美大人带走了。” 于是玉秋实大笑,指着面前荷丛道:“到底不能免俗,金钗金钗,寻一朵开得最好的菡萏,来为我下酒罢。” * 汴河上花开正好,琼华殿中的莲花今夏亦长得旺盛,六月初时,李内人蹦蹦跳跳地经过那方挤满芙蕖的小池塘,带过一串悠长的蝉鸣声。 她照着落薇的吩咐,捉了一大兜蝉,搁在园中精心养着,忙完了欲回殿中时,却发觉张素无正守在门前。 见她来,他也没有推开身后的门,而是引她一起坐在了门前的廊柱下。 想来殿中应是有客人。 李内人原名为“阿嫣”,五岁便进了宫,也不知爷娘何处,只知应是姓李,她从前一直在浣衣房为婢,“阿嫣”这个名字,是掌事宫人随口取的。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张素无来后,同她言语多了些,她便觉得有些不好。 “嫣”虽是好字,可大胤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个“阿嫣”呢。 得知张素无从前供职于藏书楼后,她便央他为自己取个新的。 张素无择了“朝兰”二字,却叫她先去问皇后娘娘好不好。 落薇听了是张素无取的字,拊掌笑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3],离骚的句子,自然是好的。” 她写了“朝兰”两个字赠予她,李内人得了新名字,又不解道:“张先生为何要叫我来问娘娘?” 落薇笑道:“素无是担忧你用此名须讳,因为我的字也有一半出自这一句,不过倒是无妨,毕竟只有一半。” 那时候李内人才得知皇后字为“落薇”——禁宫中人都称她“娘娘”,偶见外臣,最多是敬一句“苏皇后”,就如同众人都叫她“李内人”一般。 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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