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薇听懂了玉秋实言外之意——若非金天卫擅作主张,此事本该闹得再小一些才是。 金天卫围了西园,帝后与宰辅一同离席,纵然点红台上诸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能猜到内宫生变了。 逯恒冷汗直冒,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是臣唐突,甫一听闻担忧出事,才急召了手下。” 宋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开口让他起身:“你今日疏忽得未免多了些。” 他转头,冲着裴郗道:“你继续说。” “是,”裴郗面色如常,“臣随这位宫人到了西园,才听懂了她的言语——原是她在洒扫时,忽然发现西园南侧一处上锁宫苑门上的锁链断裂,她推门进去,嗅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随即便见苑中水井里有尸体,惊愕之间夺门而出。这宫苑一侧恰好是众人迷失的那条路,是而她跑了没多久,便撞见了臣等。” 他言语清晰,颇具条理,片刻之间便将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果不其然,他说完不久,落薇就听宋澜开口称赞:“你倒有些章法,起身罢。” 裴郗却并未应言起身,只是跪在那里道:“臣领监察御史职,见此事不得不管,若内宫不能彻查,臣在其位,应参皇后殿下治内不严。” 他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叩首。 宋澜平素最厌恶御史台上众人聒噪、何事都要置喙一二,若非这御史在此,事情又闹得大了些,他本也不必特意到此处来的。 方才听他一番言语,他还以为碰见了个有眼色的,不料他亦不畏威权、不分场合,臭硬如同一块石头。 一时之间,宋澜深觉头疼:“你叫——” 落薇上前一步,答道:“本宫知晓了,定然在几日之内给御史台一个说法,小裴大人,你且起身罢。” 裴郗敛目站起,不卑不亢地答:“谢娘娘。” 宋澜一心想将此事快些处置完,便扬声道:“金天卫何在?” 逯恒忙道:“陛下。”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此事发生在内宫之中,皇后若不给出个说法,御史台怕是要闹起来,你同内侍省一起助皇后查探,还有御史台上——”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顿,落薇大抵猜出了他在想些什么,于是试探开口:“小裴大人年岁尚小,依妾看来,倒不如叶大人从旁协助更妥帖些。妾方才已问过御医,他虽削肉,却未曾伤筋动骨。况陛下这些日子本就有意他留在宫中修养,他是外臣,此举不妥,但若藉由查案,就住在琼庭之中,倒也未尝不可。” 还不等宋澜开口,裴郗便道:“臣近日随上峰另有要事查探,娘娘所言,臣以为极好。” 宋澜正中下怀,无有不依:“那便如此。”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秋实瞥了落薇一眼,幽幽开口:“内宫之事,娘娘可要仔细地查,盛宴之际,宫闱内出此丑事,已属失德,若是查不出结果来,娘娘……” 他今日针对叶亭宴,略微心急一些,失了先机,此时已无开口阻拦的借口,只好刺上落薇几句。 落薇勾着唇角,不冷不热地回答:“劳太师忧心。” 语罢,她开口唤道:“逢膺。” 逯恒半跪应道:“娘娘,臣在。” “你今日唐突了,”落薇皱着眉道,“你着金天卫将西园宫人一一问过后,自去领罚罢。” 她环顾一圈,吩咐众人:“内侍省将尸体交由仵作,细细验来后到琼华殿中回话,此处不宜来人,金天卫把着西园门,暂且闭锁罢,至于……” 落薇的目光扫过瑟瑟跪伏在地面上的宫女:“你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那宫女不敢抬头,只是答道:“娘娘,小人今年十五,是永州人,天狩元年进宫伺候,先前在花房,一年前才调到西园来的。” “天狩元年……”落薇重复了一遍,“此案之后,你便跟着本宫,到琼华殿来罢。” 宫女不意如此,高兴得连连叩首:“是,多谢娘娘。”
第8章 西园筠生(二) 得皇帝恩许后,叶亭宴被挪入琼庭藏书阁一间内室中养伤。 内室中置了简单的桌椅床榻,听闻是从前修撰前朝史书时所设的,史官们在藏书阁中废寝忘食,有两次忘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先帝嘉许,特准众人留宿。 只是守卫森严,不许出阁。 自那之后,除了宗室子弟,再无人在禁宫留宿过。 叶亭宴伤重未出宫、被托付了西园命案之事很快便传了出去,人皆道是圣上宠信,连带着他在点红台上自削旧印的传闻,足见文人风骨,倒成全了他的好名声。 裴郗不能随他居于宫中,当日又晚了些,等到第二日下了早朝,他才能来琼庭照料。 叶亭宴仍旧斜倚在榻上,却已将衣物穿戴得整整齐齐,宫人不知,见有人来,躬腰为他卷起了一侧窗前的竹帘。 初日的阳光热烈耀目,叶亭宴往外看了一眼,伸手遮挡,在自己的面容上投下一片黑色的影子。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见是裴郗,便笑起来:“错之,你下次来时,该为我从丰乐楼带些乳酪点心吃。” 裴郗默不作声地提着食盒走近了,重重放下,又将盒盖揭开,有甜香弥漫开来。 他往榻前的凳上一坐,板着脸道:“我有朝中要事同叶大人商量,劳烦诸位暂且退下罢。” 宫人不疑有他,掩门散去了。 见他们出去,裴郗立刻起身,飞快地将叶亭宴身侧的竹帘放下来,将那轮虽是初升却灼人眼球的太阳彻底遮掩了,才松了一口气。 帘甫落下,裴郗就见叶亭宴脸色一变,倚在身后软垫上重重咳嗽起来。 他捂着眼睛,眨了几下,凭空落下几行清泪。 裴郗连忙取了条白色丝带将他眼睛蒙好,又捧着丝帕,先将那眼泪擦了,再递给他,叫他咳嗽时掩面用。 叶亭宴接过,面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绽了一抹笑意:“错之呀错之,跟着我这病秧子久了,越发有、有赵翁的模样了。” 裴郗阴着脸低声唤:“殿下……” 叶亭宴笑吟吟地打断:“慎言,慎言,如今皇城内外,哪里还有什么殿下?” 于是裴郗改口道:“大人这眼疾需要耐心调理,尽量遮光才好,春日里太阳初升,大人便迎风流泪,辰巳尚且如此,若到正午、若到炎夏深时,又该如何?” “无事时,我带着这丝带便是,”叶亭宴有些心虚地道,“今日是因、因着——” 他尚未说完,便没忍住再次咳嗽了起来,只好在间隙中假意抱怨:“因着昨日入夜春寒,兼之新伤罢了,都到三月里了,怎地还是这样冷?” 裴郗冷不丁道:“见她一面,当真让大人这样伤怀么?” 叶亭宴攥着帕子摆手:“非也非也……” 裴郗的目光从他肩颈处掠过,痛道:“您是万金之躯,当年死处求生,还要为自己烙下这样一枚、这样一枚——” 他眼中泛泪,哽咽不能言。 叶亭宴听见泣声,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拍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道:“无妨,你瞧,这不总归是派上用场了么,印记也没留下,不算辜负。若没有它,此处的剑伤,我还不知如何遮掩。” 裴郗却越说越激动:“我早劝大人不必回汴都来,在北幽多将养些时日,我们有权有兵,届时只要将帝后狼狈为奸的勾当公诸天下,您出面领军至汴都城池之下,一切便如探囊取物——” “错之,”叶亭宴低低叫着他的表字,终于敛了面上的玩笑神色,“你以为他没有权势、没有亲兵?你以为不设算计的天下易主之战,可以打得这样轻松吗?” 裴郗不答,叶亭宴自顾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1]。战,自古至今都是万般无奈下的不得已而为之,我少时读书,便不齿好战之主,天下太平二十余载,青史俯仰古今,纵是不做帝王,我也不愿做连我自己都不齿之人。” 他说到此处,突然苦笑了一声:“不过如今,似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裴郗不愿叫他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匆忙打断道:“殿下是苏先生教出来的君子身,臣下,只有小人心。” 言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叶亭宴平静地丢了帕子,没有再次纠正他,闲闲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好似已然安眠。 约摸一刻钟之后,裴郗才再次听见蒙了眼睛的绿袍公子如同梦呓一般的声音:“重见她,不算是伤怀,只是有些……不甘罢了。” * 一晃三日,因怕迟了再生事端,内侍省着人捞了尸身之后,最快地验过,派了个黄门来琼华殿回话,顺便将那日目睹的宫人一齐带了来,换了内人服色,交由烟萝派遣。 彼时宋澜恰好在琼华殿中,听了回话,帝后俱是讶异——西园中的女子尸身不是旁人,正是从前琼华殿中的张司衣。 张司衣原本是绣娘出身,因当年在祭典中为太子衣冠作刺绣而被先帝称赞,从绫锦院调入内宫,统管皇族衣物,后来落薇入主中宫,她便来皇后宫中做了司衣宫人。 她海棠绣得极好,落薇当年那条撒花裙便是寻她去做的。 是而连宋澜都对张司衣有些印象。 只是去岁末时,张司衣偶感风寒,痊愈之后递了帖子给落薇,称有心出宫,请皇后允准。 张司衣做绣娘时不过十五六岁,如今比落薇还小些,这个年岁做到皇后近身的司衣女官,往后前途不可限量,达官显贵都配得,鲜少有匆忙请辞的。 落薇虽然惋惜,但也准了,赐了银钱,又从尚服局中寻了一位姓万的宫人顶上,张司衣赶在除夕之前来谢了恩,称暂住在尚服局中,不久就要出宫去了。 即将放出宫去的内侍,众人自然少有关心,从张司衣请辞之后,落薇就不曾再听到她的消息。 不知她是如何横遭不测,尸体又被人抛到了西园? 如落薇所料,点红大会那一日多少还是走漏了些风声,似乎亦有人特地在朝中造势,称内宫不宁,竟在士人拜见时传出了凶案,言语直刺中宫。 御史台只是催促,落薇名声向来极佳,倒还无人敢弹劾皇后无能。 只是此事再不解决,恐怕就要落到刑部和典刑寺去了,终归是于她无益。 死的是旧人,落薇不愿随意找人顶罪,只好再查,宋澜少见地在琼华殿中发了火,呵斥内侍省三日只查出尸身归属,不知要它何用,将那小黄门吓得冷汗涟涟,出门时腿都打不了弯儿,栽了个跟头。 内侍省调查内宫事务,金天卫行保卫之责,于断案窥探上终归是欠了些火候,宋澜走后不久,落薇便听说他最终还是将事情交给了刑部和典刑寺,立案之前,叶亭宴尚在宫中,便暂且领了本案,七日之内若给出结果,倒省了一大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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