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德帝设过簪金卫来为自己处理腌臜事务、办心腹密事,宋澜这般行事,就叫落薇猜到了些——他有心效法前朝设立鹰犬机构,而有旧情、有头脑来投奔的世家公子,正为他提供了绝佳机会。 恐怕他正愁没有机会行此事,言官抓着内宫不放,却不知皇帝打算。 机构起势之后,他们恐怕就没有机会再阻拦了。 温驯了多年的小皇帝,终于还是没忍住露出了自己的利爪。 叶亭宴不负所托,不过四日便查出了始末,只是他一时并没有直接上报皇帝,而是低调地寻了个脸生黄门过来,为落薇报了一串平仄。 那小黄门听不懂,坑坑洼洼、满面苦恼。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他背完了,见落薇意味深长,便道:“小人不过是藏书阁中的理书侍者,实在不能懂,从天亮记到黄昏,娘娘勿怪。” 烟萝亦一头雾水,却听落薇道:“烟萝,赏了,送出去罢。” 她抓了一把金瓜子,那黄门欢天喜地地接了,烟萝送他出门,回来时见皇后挽了袖子,随意提了笔,正在案前为一首新词开篇。 “故园何在,灯烧风皱,满目琳琅花月……” 她写到这里,有些不满意,于是丢了笔,抬头见烟萝归来,便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多智近妖——”落薇轻声评价道,她没有提名字,然而烟萝心知她说的是叶亭宴,“不知是好是坏哪。” * 琼庭与内宫之间有一片林,林中曾有台名高阳,后长久不用,已然废弃,比西园更荒些,也不知叶亭宴是如何知晓这等去处的。 落薇斟酌再三后,冒险于酉时宫门落锁之前蒙头夜行,倒也一路顺利。 高阳台前有一狰狞石雕,落薇经过时多瞧了一眼,没有认出来。 台中宫殿破落,只燃了一座金架烛台中的两支蜡烛,烛影憧憧,映亮的却不过方寸,内殿阴森,在春日的傍晚也不免寒战。 叶亭宴裹了个肃杀的黑披风站在烛台之前,莹润火光下面色雪白,艳美如鬼。 落薇进门便瞧见他持银白剪刀剪着烛心,身着宫中侍卫服色,想是乔装来此。见她来,叶亭宴手下一颤,一朵蜡心带着火苗从他身侧飘下,飞快地熄灭了。 “臣给娘娘请安。” 他恭谨地跪下,落薇却没做声,优哉游哉地走近了些,站在烛台后环顾一圈。 四下无人,寂静得可怕,如今连侍卫都少往林中查探,更别提她来前还让烟萝打探了一番。 她摘了兜帽,染了黄白金凤的指甲在衣料上划过,发出一阵轻微的“嘶拉”声。 叶亭宴没等到她吩咐起身,舌尖在下颚滑动一圈,自己先抬起了头来,便见跳动火光下一张耐人寻味的美人面,一时之间百般滋味悉皆涌来,勉力都咽下,开口只剩了一句:“娘娘为何不言?” 落薇忽地提高了声量,定定地道:“你好大的胆子!” 叶亭宴并不畏惧:“娘娘何出此言?” “私相传递在内闱是多大的罪过,本宫不信叶大人不知道,若今日之事叫陛下知晓,你以为他会作何感想?”落薇慢条斯理地道,语带嘲讽,“怎么上回本宫要同大人叙旧情,大人不肯,这回却要本宫夜行?” “臣一片丹心只为了陛下和娘娘,请娘娘来此处,自然有不得不请的道理。”叶亭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飞快道,“娘娘岂不知,世间诸人俱有一陋习,名曰‘口是心非’,臣有,娘娘亦有,如若不然,娘娘怎会冒‘私相传递’之险,漏夜来赴约呢?” 他刻意咬重了“赴约”二字,面上却不以为耻,本以为这不动声色的放肆会叫对面之人羞恼——她从前是最爱因这种调笑羞恼的。 岂料落薇闻言,却只是掀了眼皮,并不很真心地骂了一句:“本宫竟不知叶大人嘴皮子了得,这样的话也敢说。” 可她已不是从前之人了。 叶亭宴只好装傻:“臣失言,请娘娘责罚。” 落薇点了点下巴,示意他起身:“你遣个什么都不懂的黄门到本宫面前背《高阳台》之平仄,又点了次日黄昏时分,就不怕本宫听不懂么?” 叶亭宴道:“上次别时,臣就说过盼娘娘来,娘娘听了,自是能懂的。” “既如此,那你便说罢,请本宫到此,是何因由?若是本宫听了觉得不豫,便先治你一个犯上之罪。”
第9章 西园筠生(三) “是,”叶亭宴起身后,恭恭敬敬地弯着腰站在她面前,温言道,“张司衣是溺水而死,臣去问过花房宫人,最后瞧见她是半月之前,她收拾箱笼,准备出宫,想必人便是那之后遇害的。这尸身腐坏严重,仵作验了许久只知她身上无其它瘢痕,众人讨论良久,都觉得张司衣是自尽。” 落薇蹙眉,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叶亭宴就接口道:“但是一妙龄宫人,上未开罪主子,下无银钱之忧,为何投井?内侍省一筹莫展,不敢将这样的结果递答天听,只好拖着,等陛下再指派人来查。” 内侍省谁敢将闹得轰轰烈烈的案子仓促归为自尽,查又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整日盼着有人来接烫手山芋。 落薇道:“倒是他们的作风,那么你呢?” 叶亭宴道:“臣与他们不同——内侍省遣人来寻尸体之前,或者更早,小裴大人便给了臣一样证据,是他来西园被那宫女撞见的那一日,在路边捡来的。” 落薇心头一跳,见叶亭宴自袖口处取了一块碎裂的玉石。 玉石为环状,瞧着像是个断裂的扳指,尖锐残刺上染了些陈旧血痕。 叶亭宴手掌一翻,捧上那玉石内侧给她看,还不忘提醒:“裂口锋利,娘娘当心。” 昏暗的烛光之下,落薇瞧见那玉环内侧浅浅雕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她来不及惊讶,对方清润的声音便如鬼魅一般漂浮到耳边:“娘娘细想,这样的青玉指环,曾在谁的手中见过?” “点红盛会那一日,诸臣皆在,场面盛大,金天卫何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不合规矩?西园那口井边已是多年不见人……究竟是谁,知晓皇宫内事,敢在那里抛尸?” 答案呼之欲出,能调金天卫慌忙到来、又能对上指环上鹰纹之人,只有那日被宋澜呵斥过的逯恒、逯逢膺一人。 他匆忙唤来金天卫围堵西园,已见心虚,金天卫不敢在封锁之前报于帝后,恐怕是想要在来人之前查一遍有无暴露身份的证据。 不料弄巧成拙,帝后二人一齐被惊动,反让他遭了训斥。 落薇眼珠微转,低声道:“就凭这真假不知的证据,你敢指控金天卫首领、陛下的心腹?” “所以臣才要请娘娘来啊,”叶亭宴叹了一声,佯做忧愁道,“臣请娘娘示下,本案的凶手应不应有、应当是谁?证据?臣自取之物当然做不了证据,但只要娘娘想,何愁没有证据?” 落薇听了这话,勾着唇角冷笑一声:“本宫与逯大人无冤无仇……” “他杀了张司衣,这还不算仇么?”叶亭宴打断道,“臣这几日都在查些旧事,当年,张司衣是得了娘娘提拔,才被调入宫中的罢?她出宫之前,还给娘娘绣了帕子送去,她在宫中日久,为何要突兀出宫?左不过是得了哪个负心人的承诺,却在临行之际被灭口——只消将人抓来,这些疑问,臣都能替娘娘问出来。” 他说着凑近了些,烛火将纤长眼睫投在眼睑上,一片小小的阴影。 落薇嗅到男子官袍上熏的檀香味道,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她并未呵斥对方不合礼数的接近,只道:“本宫若应了,是本宫想为自己洗去声名之忧,亦愿为张司衣伸冤,那么你呢,叶大人,你想要什么?” 叶亭宴顺着那盏烛台,重新跪了下来,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所跪之地,恰好是她的披风铺落处:“臣想要陛下的信赖。” 他清清嗓子,笑道:“娘娘已知我叶家之事——父亲为国捐躯,长兄声名有误,二兄庸庸碌碌,被朝廷夺了爵位后,只得做低等兵士,在行伍中苟且,臣当年决意出去闯一闯,便是因一腔报国之志被淹没在幽州黄土之中,臣不甘心。” “臣在幽州苦心经营多年,终于有了方寸之功,陛下看得上眼,赏臣一口饭吃,可这口饭能吃多久呢?臣自己也说不准。”他笑着伸出手来,抚平了落薇裙摆上的褶皱,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年青,皇位不过坐了三四年,朝中有宰辅,汴都有世家豪爵,地方有前朝宗室,边境……” 落薇冷冷道:“你放肆。” 叶亭宴置若罔闻,专心地摩挲着她的裙摆:“逯大人是陛下的心腹,统领金天卫并殿前司,可称得上陛下最信赖的人。可他毕竟是……先太子的旧人,陛下再信任,难道心底不会存一二分疑虑?” 他嗤笑了一声,没有抬头:“可是臣,臣不同——臣身孤、清白、不事贰主,臣想做陛下信赖之人,必要为陛下清一桩心头隐患,来做投名状。” 落薇沉吟片刻,眼睫微动。 叶亭宴寻她前来,说是有事要禀,实则是在讨巧——他欲使手段将逯恒做成自己的投名状,以获取宋澜信任,同时又查到了张司衣对她的意义,便把她请来剖白一番,若是她应了,便是一箭双雕之美事。 此人玲珑心计,滴水不漏,落薇与他一番交锋,心惊肉跳,虽细想无破绽,口中却仍要试探道:“其实叶大人若能查到真凶,本不必先禀报本宫。” 叶亭宴道:“朝野内外皆知娘娘和陛下一心同体,臣与娘娘有几分旧日交情,便想着尽力为娘娘做些事,还望娘娘不弃,低头看看臣的苦心。” 室内沉寂了片刻,叶亭宴很有耐心地等着,终于听见皇后应了一声:“逯逢膺得陛下信赖许久,你若寻不到有力证据,陛下顾念着旧情,也不会多为难,到那时,恐怕伤的就是你自己了。” 叶亭宴立刻道:“臣既然敢言,定有必胜之决心。” 落薇站起身来,一点点地将他跪在膝下的披风收了回来,叶亭宴起身相送,走到门口,突然多问了一句:“逯恒是先太子旧人,想必与娘娘也有交情罢,娘娘便……丝毫不顾念么?” 旧人? 不仅是旧人,还是曾得过他信赖的旧人。 可是得过信赖的犬类,咬起主人来才会更痛啊。 落薇便道:“张司衣也是本宫旧人,纵是有旧情又如何,手上染了人命官司,容不下他的不是本宫,是大胤律。” 她说得缓慢,没有瞧见叶亭宴在她身后露出的冰冷笑容。 * 靖和四年闰二月,到第二个二月末时,落薇听说宋澜将逯恒下了狱,只是没搁在刑部,反倒搁在了个新设的、名为“朱雀馆”的地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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