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张素无答复之后,落薇久久无言,趴在花窗前发了很久的呆。 张素无本想开口劝她早些休息,却听见她忽地低笑了一声。 烛火飘忽,他有些好奇地问:“娘娘笑什么?” 落薇道:“我忽然生了一个很离奇的想法。” “离奇?” “是啊,”落薇托着腮道,“我从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 她忽然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诚心感叹了一句:“不知这蝉鸣声要响到什么时候?” * 玉氏府邸中。 宋瑶风端了一碗参汤穿过回廊,恰好见到她的夫君玉随鸥正站在书房门前,抬手又放,迟迟不语。 见妻子来,他连忙从妻子手中接过参汤,懊丧地小声道:“方才大哥来敲门,爹也没有理他。” 宋瑶风沉默了片刻,道:“太师已有两日水米不进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夫君不如破门,纵是拼死跪求,也要叫他将参汤服了。” 玉随鸥问:“如此真的可行么?” 宋瑶风叹道:“总得试一试。” 于是玉随鸥端着那碗参汤敲门,扬声道:“爹爹,请开门饮食,顾惜身子、顾惜儿孙罢!” 与从前一般无人回应,玉随鸥迟疑良久,终于持剑破了门——玉秋实教子严苛,两个儿子都十分畏惧,但玉随鸥比玉随山更单纯一些,此时为了父亲身体着想,已然顾不得许多了。 房中没有点灯。 那日晨起,玉秋实到岫青寺礼佛,中逢一场大雨,归来时浑身湿透,他全然不顾,匆匆去了书房,说要瞧晨起中宫遣人送来的恩赏。 随后他便将自己关入书房当中,再也不曾出来过。 朝中关于宰辅的传言沸反盈天,舆论像是那日瓢泼的大雨一般,玉随山自出生来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在父亲书房之外哭诉了许久,连“父亲再不出来恐是阖家之祸”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而玉秋实仍旧不闻不问。 宋瑶风虽不知玉秋实那日与落薇说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了些。 她点了书房进门处的蜡烛,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玉秋实的低语。 他瘫坐在案前的地面上,怀中抱了几封金封的奏折,书房中桌倒椅歪、书籍横飞,只有这几封奏折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手边。 她认得出来,那是先帝写给他的折子。 “辛酉三月廿四日,卿之具本,朕已悉数看过,此举大利民生,甚好……风寒露重,卿不日乃还,还时赐宴乾方,朕与卿共醉。” “……闻听江南有涝,辗转思虑,不能安眠。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卿代拟罪己一封,翌日呈奏共议。” 房中漆黑一片,一个字都看不见,然而玉秋实反复念叨,似乎闭着眼睛,他也能回忆起每一封奏折上的内容。 玉随鸥见他如此,心中震痛,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沉声唤道:“爹爹!” 玉秋实置若罔闻,仍旧失魂一般念叨着:“……朕奉宗庙二十二年,今日病痛,恐将辞世,无奈托孤于卿。国之大厦,摇曳难定,舟渡、怀安虽去,居化寺之誓仍在,大胤山河永明……太子年少,优柔乃朕之过,望卿不吝赐教,其仁爱忠孝、刚毅正直,必使卿不履韩信之祸,得永年之享……朕……” 他诵到此处,忽地停住,随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乐事一般扬声大笑起来。玉随鸥听得胆战心惊,持着蜡烛膝行上前,甫一照亮,却吓得险些跌倒——仅仅几日的功夫,父亲原本只是星点花白的须发竟然全白了! 宋瑶风站在原处没动,她侧头看去,瞧见了那日晨起落薇送来的匣子。 匣中装了当年先帝临终之前身侧幸存宫人的供述、被宋枝雨救下来的医官供述,还有先帝初病重时写下的托孤之诏。 那诏书分别交予了宋淇和宋瑶风,便是玉秋实方才所念的内容。 宋淇手中诏书已毁,可宋澜绝对不曾想到,她手中还有一封。 她心中泛起一阵钝痛,表情却漠然,玉秋实跪在地上,胡乱地整理着被他自己翻乱的奏折,偶尔抬头一看,瞧见了公主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后、面无表情的脸。 “你……” 他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兀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人声。 原是玉随山带着几个府兵闯到了此处,见书房大开,他怔了一怔,还是疾步闯了进来,边走边大声道:“爹爹,家贼竟出在宅内!孩儿自知邸报中有父亲私印,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印原是爹爹近身所携,怎地会遭人算计?方才,孩儿带兵搜查一番,果然从公主房中搜到了大小私印,铁证在此。爹爹,她果然同皇后是一伙的!这是她们的栽赃!” 宋瑶风听了这一番指控,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玉随山越说越怒,扬起手中的青玉印章便朝她砸了过来,玉随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坚硬玉石正中他的额角,有血自玉白面孔涔涔流下。 玉随山又急又怒,喝道:“二弟!” 玉随鸥捂着额头:“兄长,此事或有误会……” 听二人争吵不休,玉秋实抬手便砸了手边的镇纸,冲玉随山嘶吼道:“够了!你放肆,国朝公主,岂可遭你一小儿欺侮!岂非谋、谋——” 他扶着手边的书案勉强站起身来,玉随山这才瞧见父亲的模样,吓得立时跪了下去。玉秋实一句话未曾说完,颤手指着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玉随山抬头看去,恰好见他吐出一大口血来。 “爹爹!” 书房之内一时人仰马翻,宋瑶风见父子三人情状,搁了手中的蜡烛,抽身离去,缓慢踱步到中庭。 途径中玉府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惶之色。 多么熟悉的惊惶之色啊,与当年一模一样。 宋瑶风抬头望去,见夏夜月亮正圆。 她望着月亮,微笑着自语:“他已无生志,诛心之术,到底最有效用。”
第64章 息我以死(四) 转眼间夏至末时,暑气竟比方盛之日还重了不少,燕琅进丰乐楼时大汗淋漓,拉着为他引路的姑娘连声抱怨天热,把姑娘逗得笑个不停。 转了三层木阶,他便见叶亭宴坐在窗前,斜倚着看街景。有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而他似乎有些出神,拿着折扇懒懒散散地摇着,周身不见一丝汗意。 燕琅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扬手叫人上冰,又饮了足足一盏杨梅冰饮,才缓过神来,开口调侃道:“三公子莫非是玉人儿不成?冰肌玉骨的,在这样的暑热天气里竟也无事。” 叶亭宴回过头来,阖了手中的折扇,以扇柄抵着心口,半真半假地道:“早年受了些伤,心脉寒冷,只有手还温些,自然是不怕热的。” 燕琅在幽州初识此人之时,被他骗过许多次,听了这话也只是道:“哪有这样奇怪的伤,你又诓我!” 叶亭宴半开了折扇掩面而笑,却是不语,燕琅低头去看,见他扇上题了一句“如今憔悴赋招魂”。 他不由乐道:“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三公子这样的文臣,竟也会觉得读书无用么?” 叶亭宴有些诧异地挑眉:“少将军读过此句?” 燕琅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父亲读过,很是羡慕三国周郎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气魄。” 叶亭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将军不输周郎。” “差远了,差远了。” 燕琅摆手再看,发现他扇上没有题后半句,只写了“潇湘逢故人,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这三条残句[1]。 燕琅便笑道:“你我此处相逢,算得上是‘逢故人’。你在我父军中运筹帷幄,才可比肩周郎一般的英雄。只是三公子尚且年少,正是大好时光,怎么称得上‘如今憔悴’?” 叶亭宴散漫答道:“我也只是写着玩儿罢了。” 他轻咳了一声,问:“陛下准你出京了么?” 燕琅一脸愁态:“只是放出府门,出京怕是遥遥无期,不过我不急着出京,北幽这些日子太平,我也乐得在汴都这福乐窝中多待一阵子。” 叶亭宴一听便知他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追问,只道:“你不在北幽,可就未必太平了。” 燕琅道:“那叶大人帮我劝劝陛下?” 叶亭宴举杯哀叹:“不知我有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二人对视而笑,一顿饭吃得十分开怀,翌日燕琅入宫,给落薇递了个口信。 “少将军说,此人心思颇深,用之烧手,杀之可惜。” 落薇瞥了传话的张素无一眼,苦笑道:“他眼高于顶,这样高的称赞不易,看来叶三在幽州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张素无道:“若非如此,他也得不了陛下信赖。” 二人说这话时正从藏书阁的窗前经过,许澹正在窗前读书,见她来此,连忙起身行礼。落薇摆了摆手,无意间瞧见他身后的书案上搁了几枚竹制浮签,那签做得十分雅致,还贴了干枯的荷花花瓣。 她面色微变,试探道:“许大人好雅致,竟连浮签都要采莲而制。” 许澹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娘娘谬赞,臣怎敢在宫中采莲,此花是前几日臣于窗下偶得,不忍其枯萎,故而制成此物,娘娘可喜欢?” 他说着便递了一枚过来。落薇接过来,心中想着,叶亭宴不在宫中留宿之后,她每两日来一次藏书楼,不见他摆的时令花朵,故而不曾去过高阳台。 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没摆,而是被许澹阴差阳错地捡走了。 “娘娘……” 落薇握着那枚书签,转头便走,许澹抬起头来,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见皇后早已一言不发地取了他的浮签,匆匆离去了。 * 此后几日,二人也没有得闲相见。 台谏对玉秋实不满已久,苦其势大才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劄子堆满了乾方后殿的书房。只有一位老臣在御史台上开口劝阻众人,称“玉去之后必危朝纲”,可惜无人听懂,只笑他被宰辅多年威势吓怕了。 叶亭宴闻后,对裴郗苦笑道:“满朝文武,竟只一老臣看得清楚。” 裴郗道:“如此不是恰合公子心意?” 彼时落薇正在琼华殿后枯萎的荷塘中喂鱼,张素无也问了同样问题,落薇将手中最后一粒撒出之后,拍拍手站了起来,接了他递过来的帕子,叹道:“我只担忧朝中后继无人。” 她转身向琼华殿走去,悠悠接了一句:“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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