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宋澜开口,他便继续道:“皇后实在不必多说什么,在我决意襄助陛下那一日,便已怀焚身之心,我原以为陛下是懂我的。” 宋澜从地面上爬起来,拂去了手心所沾的干枯稻草。 或许是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他便没有多言,只是整了整衣襟,朝玉秋实跪了下去。 额头砸在稻草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学生今日叩别,一拜老师为师礼。” 玉秋实不躲不闪,眼瞧着他行了大礼。 “二拜太师执臣节。” “三拜……自白知我,纵不能君臣相惜,亦是忘年知己。” 宋澜叩首之后抬起头来,只这三拜,他额上竟泛了一片淤青。 玉秋实低头看着他,眼神闪烁,一时之间不知该痛该悔。扶植这个孩子上位,他当真做错了么?先帝那样仁善,边患拖了十年,拖得王朝外强中干、风雨飘摇,一眼能看穿未来数年之硝云哪!先帝决心不够,他便以铁血夺嫡,泼天污血自皇城的玉阶上奔涌而下时,他都不曾不觉得后悔,这些年他享尽了声势权柄、荣华富贵,除去了朝中所有对边患主和之人,他不该后悔的。 然而落薇所言,却是一字一句戳上心来。 赋税、民生、风气、教化……这些词在他耳边纷乱响起、天花乱坠,她告知他先帝驾崩的真相,就是为了叫他承认,他不顾青史笔墨、不顾生前身后所做出的牺牲,根本是一个错误过头的决定。 他欲成圣,悟到的道是幽冥鬼道;欲舍身,舍出的身是负恩寡身。 如何才能对得起玉山上云、江湖春风? 跪在他面前的玄衣天子,会以他从前所赞赏的诡谲将王朝带到何处去? 来不及后悔了。 宋澜尚还年轻,纵然心思叵测,但终归不得教化,他死之后,宋澜若顺势除了皇后,定会在五年之内铸暴君之声。四野的安平,岂能统统托付于兵刃?国朝之中的稳定与民心,亦是不得硝烟的战争。 他本以为自己在,可以趁势压下,可他终归还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宋澜,宋澜既能弑父上位,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只盼皇后能如她所言,挽救这个错误。 但她的挽救,会不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一闪而过,几乎将他逼出心魔,宋澜不知他心中所想,拜过之后肃然起身,带了些似真似伪的哀戚,对他道:“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嘱咐我么?” 玉秋实捂着心口,良久方问:“陛下预备赐臣下什么样的死法?” 宋澜便道:“盛夏之内,万物兴盛,若到秋时,难免又是一场萧瑟。老师是国之重器,朕不忍见你披发袒足而过市,这岂非也是对朕自己的侮辱?” 谋逆这样大的罪名,上东市立斩未免显得心虚,可宋澜又等不到秋后。 这番话说得好听,实则是意欲将他秘密赐死于此。 玉秋实张了张口,心知自己不可再问儿女之事,最后只道:“臣……谢陛下恩,今日月色这样好,不知是十几了?” 宋澜答:“明日便是中元节了。” 玉秋实想了想:“鬼节魂灵太多,怕堵塞幽冥之路,臣便乞个恩典,许臣过了鬼节,在月仍圆满的日子上路罢。” 不是十六、便是十七。 宋澜思索后应下,他转过身,伸手摸着冰冷的锁扣,低声道:“此处凄清,届时我便遣人将老师带到中庭去赏月可好?” 玉秋实回:“再好不过了。” 宋澜又叹了一声:“只是我不能来送老师最后一程了,怕泪眼滂沱、徒惹人厌,我便遣亭宴来陪老师饮酒罢,老师知道,他一直想与你喝一杯酒的。” 玉秋实默了片刻,方道:“如此,甚好,臣……无以言表,拜别陛下。” 宋澜问:“老师都不肯再叫我一声子澜了么?” 没有答复,天子伸手抹了抹自己干干的眼角,红着眼睛回过身,勉力露出一个笑来:“自白,此去经年,你我……异世再见罢。”
第67章 息我以死(七) 七月十五,中元大祭,帝后领百官告祖庙,并于燃烛楼点灯祈福,即使是皇城内飘满了血腥气的诏狱中,都能嗅到隐隐的香火气息。 傍晚之前,御驾过汴河之时,落薇忽地下了轿,说要到汀花台上行祭。 从前她多言伤情,很少到汀花台去,此时一反常态,不知是不是因玉秋实将死而飘飘然。宋澜在她面上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便松口准了,至于他自己——除了金像落成之时,他从不上汀花祭祀,只推说不忍,百官知晓皇帝与先太子情笃,又是一番称颂。 落薇去后,宋澜召了叶亭宴上轿同乘。 几年以来,落薇几乎从未去过汀花台,此时执意要去,倒叫叶亭宴心中惊疑,但面对宋澜,他也不得不压下心中疑惑,只恭敬道:“陛下。” 宋澜却一句有关此事的言语都没谈,拉着他絮絮聊了几句朝中局势,衮冕一日,他似乎十分劳累,尚未至宫门处便昏昏欲睡。 叶亭宴沉默地居于一侧,因皇帝久久不语,他便继续思索,不免有些出神。 今日街上应有目连戏演,御驾穿过喧闹的汴河,周遭的声音才逐渐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从皇城中传来的肃穆尘嚣声。 正当叶亭宴预备掀了帘子看看行至何处时,宋澜忽地开口问了一句,字句清晰,全然不闻困倦:“暮春场刺杀一事,是卿所为罢?” 叶亭宴打了个激灵,立刻收回了心思:“臣不知陛下之意。” 宋澜低笑一声,拥着身边的洒金绫罗,闲闲地道:“林召为何行刺?朕虽从前与他不睦,可他林氏家大业大,太师抽手不管,他们清楚得很,只有朕,才是他们的依靠。” 叶亭宴道:“陛下说得是,只可惜二公子不懂事。” 宋澜道:“不懂事?他是小人非君子,君子取义,小人取利,他为利益计,再蠢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朕虽然有意拿林家填了亏空,心里却清楚得很,三司审后,那个流放出关的驯马人出了汴都,纵马疾驰、一路北去,是你——” 他伸出手指,指着叶亭宴的额头,笑着接口:“救下了他。” 叶亭宴抿唇不语,宋澜见他额角落了一滴冷汗,指着他的手便偏了一偏,为他将这冷汗拭去了:“那个上庭作证的内官,事后也从暮春场消失了,难道不是跟着他一同去了幽州么?” 叶亭宴抬眼看他,很慢地说:“臣委实不知陛下所述之事,倘陛下生疑,臣愿彻查此事,为陛下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哈……”宋澜斜倚在车内软枕上,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忽地扬声唤道,“刘禧!” 车马闻声而停,刘禧在帘外躬身应道:“陛下。” 宋澜抬了抬手,指着叶亭宴道:“把这个欺君罔上的罪臣拖下去,乱棍打死。” 刘禧顿了一顿,似是有些迟疑,跟随在天子舆车附近的朱雀卫却立刻领命,有两人凑上前来,在帘外行礼:“叶大人,请移步。” 宋澜捡了手边一只橘子,拿在手中把玩,挑眉看向叶亭宴:“你还有什么想说?” 饶是叶亭宴这样冷静之人,此时也不免嘴唇颤抖、目光闪烁,他张了几次嘴,才勉强说出一句话来:“臣冤枉。” “亭宴,朕知晓你心中对太师有怨,也猜得出你千方百计回京是为了什么事情——你虽在点红台上剜了那枚奴印,可一家血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幽云河之役时,太师便在北幽军中,叶家为何落败、他在其中动没动手脚,你猜得出来,朕自然也猜得出来。”宋澜垂着眼睛道,“如今你斗他斗得漂亮,太师将死,朕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朕方才所言之事,你认不认?” 叶亭宴跪在舆车上天子的脚边,手指有些抖。 他抿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抬起头来,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语气也失了从前毕恭毕敬的谨慎:“是啊,太师身死,想来臣对陛下也没用了。” 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 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 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 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 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 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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