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所以娘娘此时,不就应该想如何杀臣么?” 他忽地从腰间抽出了那把朱雀常佩的短刀,双手捧着,恭敬地举到了她的面前。 落薇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面不改色:“我不忍心见娘娘为此事忧思辗转,想来想去,不如我来给娘娘一个机会罢——你今日抽刀杀我、弃尸园中,琼华上下众人能证,我是夜半闯殿,被侍卫击杀。娘娘这样聪明,不会寻不到圆过去的借口的,比起来日成你心腹大患之危,今日杀我之险简直不值一提,娘娘说是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过分诚恳了些,落薇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听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紧了他递上来的短刀。 不等她犹豫,叶亭宴伸手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将刀拔了出来,黑暗中有银亮的微芒一闪而过——这刀不仅有锋,还是一把利刃。 落薇被他吓到,想要缩回手去,却被他死死抓住,她吞咽一口,低声喝道:“你疯了?” 叶亭宴嗤笑了一声,口气甚至称得上是诱哄:“若不放心,娘娘便伸手摸一摸,我外裳之下只有中衣,断断不会有什么护身甲胄,错过了今日,娘娘必定再也不会等到我引颈就戮的机会了。” 落薇颤声问:“叶大人之意,便是已然做好了抉择?你以为你选宋澜,他日后容得下你么?” 叶亭宴笑得眼睛弯弯:“难道我选娘娘,娘娘便容得下我?” 落薇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过慧易伤,叶大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该藏拙的。” 叶亭宴十分赞同地点头:“说的是啊,所以与其说臣疯了,不如说臣如今是来求恩典的,既然能看见自己的结局,何必还要挣扎,娘娘今日动手,便是免去臣未来数年心血熬煎的痛苦了。” 论起诛心,她或许远不是他的对手,只这三言两语,她便重新被他挑起了几乎忘却的杀意——她不能放任他成为大患,不敢开口与他交心,无论如何,二人总会有兵戈相向的一日,若那时她才坚定了心思,还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除掉他。 虽明知眼前是他的试探,可这样好的机会,决计不会再有了。 手边便是利刃,只要她想,一定能寻到一击即毙的方式,叶亭宴会武,难道她不会?他夜来疯癫,难道她不可以? 持刀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叶亭宴抬起头来冲她笑了一笑。 落薇说不上那笑究竟是疯狂之下的平静,还是带着些绝望的伤心,至少在这一刻,她竟觉得对方是一心求死的。 既然如此——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耳边忽地清清楚楚地响起了一句温柔的劝阻。 “出剑可以是为了震慑、保护、防备,唯独不能是为了纯粹的杀戮。” 落薇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一切却在一瞬间扭曲成了另外一副图景。 或许是这些日子过于忙碌、或许是用心太过无暇多思,这样的幻境,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她迟钝地抬起头来,看见了飘着花瓣的碧蓝色天幕。 有人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燕琅是将军,剑意杀气太足,你与他不同,你不需上阵杀敌,面对的不是拥有国仇家恨的敌人,再危险,也不过是立场不同的缘故,所以你出剑,要怀保护之心、要怀悲悯之意。” 依稀是柳絮纷飞的春日里,她握着手中的剑,想要回头去看说话之人,可却怎么都动弹不得。 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却看不见他,只能听见那声音。 她急得想要落泪:“我如今出剑,难道不是为了防备么?” 他却不再说话了,只是带着她在花丛之下缓慢地习着剑招,一时落红纷乱如雨,待握着她手的人突然消失时,她忽地惊觉,满地的艳色,竟不是花瓣,而是半凝的鲜血。 叶亭宴见她一言不发,刚要继续说些什么,落薇便猛地抬起头来,抢过了他手中出鞘的短刀。 他心中一痛,却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他只听到了兵刃“哐啷”一声落地的声响。 落薇站起身来,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口中有些混乱地自语:“不对,不对,日后如何,暂且不论……就算我永远……” 她颠三倒四地劝阻着自己,连连退了几步,叶亭宴拾起那把刀来,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心中泛起一片酥麻之意,不知是劫后逃生的喜悦还是旁的,镂刻精致的刀柄深深地陷入手心,而他丝毫不觉得痛:“娘娘此时放过我,来日定是要后悔的。” 落薇瞧着他的面色,忽地发觉他竟将自己逼到失态,不知是不是对从前诸般事宜的报复? 她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淤塞的恼意,恨声道:“少废话,你走罢,你走!” 叶亭宴握着那把刀从地面上爬起来,推开花窗,还回头冲她笑了笑:“等玉秋实就死之后,我再来看你。”
第66章 息我以死(六) 他走后许久,落薇才回过神来,脱力一般倚在窗前的小几上,握过刀的双手抖个不停。 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心情到底是自责还是后悔,只觉得头晕目眩——与他对峙,竟比见玉秋实累得多了。 张素无进殿来奉茶,落薇见了他,才想起来问:“他近日在宫中留宿得也太多了些,你可知是何缘故?” “小人已经探听过了,”张素无托着茶盏,低声答道,“这些时日,娘娘为了避嫌少出殿门,不知陛下已出了雷霆杀招,听闻,朱雀司中的石雕都要染上血色了。” 落薇面色苍白,恶心欲呕:“他是留下来为宋澜处置此事的?” 张素无却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留下来平息此事的。” 落薇蹙眉:“平息?” 张素无道:“娘娘知道陛下的性子,他在太师手下忍了这几年,对其党羽不说恨之入骨,也有十分迁怒。如今忧患甫去,台谏当下又因与陛下同仇敌忾,暂且不好对朱雀说些什么,陛下借此机会,寻了几个人泄愤。” “他抓了谁?” “昨日小人去问,至少有四人——高孟、余徵、刘千路、薛闻名。” 落薇一怔:“确是太师心腹,可他们几人……” 她没有继续说,转而道:“命保下来没有?” 张素无点头:“叶大人昨日苦口婆心、寸步不离,好歹才保了下来,四位大人虽有重伤、或流或贬,到底是活着从朱雀司中脱身了。” “他这样懂宋澜的心思,若是当年便在,金天之祸或许能免,叶三这个人哪,”落薇恨声道,“这个人……罢,他今日冒险试我,若只为确信我心仁善,自然是好,可若是他自此之后仗着我不忍下手而肆无忌惮,便不好办了。” 她扶着额头,感觉自己十分头痛:“他既然这样试我,我也得寻个办法,把他逼过来才是……” 张素无劝道:“娘娘劳累,早些歇息罢。” 落薇点了点头,起身回了榻边,解下纱帘时,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问道:“既然这四人已出了朱雀,叶三为何今日也留下了,宋澜何在?” 张素无道:“叶大人留下,却不曾伴驾,自然是因为陛下同自己要见之人说的话,不能叫他听见。” 落薇了然:“他又去见了玉秋实?” 她转身回帐,伸了个懒腰:“既问不出什么,想必是去道别的罢,要我看,这对师生何必道别,他二人在幽冥路上,定有再逢之期。” 张素无迟疑问:“娘娘当真不担忧他说出什么?” 落薇摇头,摆手叫他下去:“说与不说,根本无甚分别。” * 诏狱之内,不知何处落了一滴水,砸在积雨的水洼之中,发出“滴答”一声响。 这声音原本十分幽微,落在玉秋实耳中,却如闻鼓震,他猛地惊醒,瞧见自己面前多了一个玄色的影子。 宋澜毫不顾忌地坐在他面前的杂草之上,正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已在这里坐了多久。 见玉秋实醒转,宋澜便微微一笑:“老师,你醒了?” 他官爵与虚衔已去,自然不必再称“太师”了。 玉秋实虽被拘入狱,但多年积威尚在,宋澜也未以酷刑相对,到底给他留了一分体面。 纵然落入这样境地当中,他也不曾羞恼,甚至整了整衣襟,坦然问了一句:“子澜来了许久么,怎地不唤我醒来?” 宋澜道:“他们说老师这几日难得安眠,我不忍开口。” 玉秋实叹道:“是啊,总是梦见些过去的事,睡不好。恰巧你来,今日却是个好梦。” 宋澜颇感兴趣:“哦,是什么样的好梦?”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1]……我梦见了三座仙山,云雾缭绕,我站在崖壁之上,眺望这大好江山。”玉秋实闭着眼睛,缓缓地道,“有归雁自南方来、硝烟自北方起,我听见鸣金声、箭矢破风声,还听见酒液倾倒、一曲《满庭芳》……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你说,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好梦?” 两人之间忽地陷入一片沉默。 半晌,宋澜才开口,声音很低,听起来似乎有些伤心:“老师,你后悔了,是不是?” “玉山倾颓上云去,江湖满目是春风……”他又念了一遍,笑起来,“这是皇兄的诗、皇兄的江山,当年老师说,你永不言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玉秋实不答,只抬头看去,诏狱中留了一扇小窗,有银白光束倾倒而入:“今日月色定然极好,你来时可抬头一顾?” 宋澜一怔,答道:“不曾。” 玉秋实连连摇头,道了几句“可惜”。 他捋须一笑,淡淡道:“若论悔,我这几日惊觉一生可悔之事实在太多,索性不悔。子澜啊,你又何必问我悔是不悔,我知道,你来见我,只想知晓皇后对我说了什么。” 宋澜道:“请老师赐教。” 玉秋实道:“皇后对我说,陛下有一日定要除我,倘若我束手就擒,她会竭力为我保贵妃性命。” 宋澜一怔:“只是如此?” 玉秋实大笑:“不然如何?” 宋澜犹自不信,慢条斯理地道:“老师从前多番对我说……” 玉秋实道:“是啊,我曾多番对陛下说,陛下都不信,此时再说,又有何意义?无论皇后是卧薪尝胆,还是委实不知,陛下心中定然已有对她的处置了,老臣去后,她知与不知都不要紧,何需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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