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搀扶,却看清了他通红的眼睛。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叶亭宴忽然捂着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连忙随着跪坐在地面上,半揽住他的肩膀,扬声向门口呼唤了两声。 “我……”叶亭宴艰难地说着,“我有话对你说……” 可只是这几个字便用尽了他的气力,落薇轻轻拍他的后背,发觉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赶来,一脚踹开房门,见状便要伸手将他接过来。 叶亭宴拉着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边咳血一边执着地重复着:“我有话……要对你……对你说……” 柏森森骂道:“你有话留到阴间去说算了!” 叶亭宴撑着不肯昏过去,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要走。” 落薇瞧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由安抚道:“我不会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的。” 得了这句话,叶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骤然昏迷过去,柏森森开箱寻针,见她面色也不好,便无奈道:“你先回去歇息。” 落薇轻轻点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残余的血迹,仍觉得心头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会知晓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之后,裴郗来敲她的房门,说叶亭宴已然无恙,清醒之后本想来寻她,只是宫中突然有诏,他不得已离去,怕是几日后才能归来。 裴郗道:“公子说,他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走的”。 落薇“嗯”了一声,裴郗觑着她的神色,咬了咬牙,又问了一遍:“皇……你要不要到公子的书房中去瞧一瞧?” 落薇有些出神,就在裴郗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忽地听她应了一句:“好。”
第79章 暗室一灯(三) 叶亭宴的房中挂了许多白纱遮光,纵是昼时也不算明亮,落薇关好门后,先嗅到了一股浓重的油墨香气。 她摸索着往房中走去。 叶亭宴是风雅之人,这油墨当中便混杂了他身上的熏香气息,恍然间竟叫她生了些熟悉的感觉。 可是这感觉也如方才看见手背的血迹一般捉摸不定。 周遭挂了许多字画,窗前的五折素屏和周遭用以遮光的白纱上都被题满了字,落薇先瞧见了被摊开在桌上的一幅画——是她先前在宫中画的那幅思妇图,叶亭宴还在她的诗句旁边补了几句。 室中实在昏暗,她有些看不清,只好拿着画轴朝隐有光线的窗边走去。 落薇推开那扇圆月花窗,发觉正对着窗的是一棵海棠树。 不知这宅子在叶亭宴搬来之前的主人是谁,这树瞧着已有些年头了,落薇这么想着,顺势在手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长椅上竟还有御寒的薄被和手暖,叶亭宴时常在此处歇息么? 她抱着那毛绒绒的手暖朝窗外看去,越过枝叶零落的海棠花树,隐隐瞧见了自己如今所居的小阁。 不知为何,落薇忽而觉得心中十分安宁,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长椅晃了一晃,她竟开始幻想此处春时的模样——她亲手种在苏氏府邸当中的花树,大概也长这么高了。 满树花开,落英缤纷,定然是醉人美景罢。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画,先前那一阕《高阳台》没有写完,他补全了词,写到后来格律错乱,不知是否反映了他当时的心情? “别来风光总无限。銮舆冷,旧欢新怨,怎生消遣?” “亭山远,宴山远,远隔蓬山千重险。孤魂不敢恋旧人,菱花镜中君清减。” 落薇反复读了两遍,也没有读懂这阕词的意思。 她将画轴重新卷好,转过身来,越来越困惑,便顺着看向身后所悬白纱上的字迹——裴郗执意要她进来,到底是要她看什么? 叶亭宴呕血之后拉她的衣袖,到底是要对她说什么? 借着窗口的光,她一片一片地看过去。 凌乱的行草,似乎都是心绪激荡时所写,忽而扭曲、忽而错乱,落薇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认得这样顺利。 这些句子都很熟悉,好似不久前便在哪里听过。 哀彼征夫,朝夕不暇……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目极千里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看白鹤无声,苍云息影,物外行藏……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 落薇撩着那一重又一重的白纱,穿花寻路一般。 窗前的素屏上,题的是她流于市井的那首《假龙吟》,叶亭宴似乎很困惑这首歌谣的含义,一连写了许多遍。 尤其是那句“莲花去国一千年”,在素屏的末尾重复又重复。 莲花,去国。 落薇忽然生了一种荒谬的猜想,这猜想几乎是一瞬间便把她自己吓得冷汗直流。 当初从叶亭宴莫名其妙的伤情中猜出他可能是宋泠旧人之时,她都没有觉得自己这样疯狂过。 如今的念头若是成真,岂不是比那要疯千百倍? 她伸手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穿过素屏往他的案前走去。 那案上搁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棋盘后悬了一幅房中尺寸最大的卷轴,从屋顶垂到案前,几乎与一面墙等高。 落薇看不清卷轴上的字,只能看出这幅字是用红墨写就,远远观之酣畅淋漓,如同蘸血而书一般。 这还不是最令她惊愕的事情。 “滴答”一声,有冷汗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落薇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拂了纱帘,想要出门去寻一盏灯来,不料还未摸到门口,她便无意间踢倒了门后一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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